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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凉粉

综合 2020-03-05 21:30:01

“傷心涼粉”是四川名吃,因其調料中含有大量辣椒、胡椒,吃了涼粉的人都會被辣得眼淚汪汪,别人還以爲食者想起了什麽傷心事呢,故得名。——題記

他忽然想到,女孩兒直到問他這句話之前,從來沒有稱呼過自己一聲“叔叔”。

每次他來到朋友家,朋友都要對女兒說:“叫叔叔。”

女孩兒卻總是眸子亮亮地看他一眼,朝他莞爾一笑,就把頭低下去了。

此刻,女孩兒對他說:“我可以叫你大哥哥嗎?”

他來找朋友,朋友不在,家裏隻有朋友的女兒一個人。還是和每次見面一樣,女孩兒眸子亮亮地看他一眼,朝他莞爾一笑之後,就把頭低下去了。

他坐下來。

女孩兒也在他對面坐下來。

良久,女孩兒打破沉默,對他說了剛才那句話。

他擡起頭來,端詳着女孩兒。——這個朋友的唯一的女兒剛剛十四歲,模樣還有幾分稚嫩,臉蛋紅撲撲的,一咎劉海垂在額頭上,嬌小玲珑的身子端正地坐着,呼吸似乎有些急促。

他沒有多想,笑了笑,回答說:“不可以的。”

“爲什麽?”女孩兒擡起頭來,看着他,問。

“因爲,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他說。

“可是,”女孩兒接道,“你隻比我大十歲呀。我聽大人說,二十年才是一代人呢。”

看着女孩兒認真的樣兒,他又笑了:“不管怎麽說,我畢竟是你爸爸的好朋友呀。你爸爸不是讓你叫我叔叔嗎?”

正說着,朋友回來了。給他打了招呼後,就對女兒說:“你怎麽不給你叔叔倒水呀?”

女孩兒站起來,去給他倒了一杯水,朝他莞爾一笑,就去了廚房。又回過頭來,對他說:“你不要走,我做傷心涼粉給你吃,我做的傷心涼粉可好吃了。”

“這孩子!”朋友搖搖頭,對他說,“你知道的,她媽生她時難産,去世了。我打小就一直嬌慣她,叫我給慣壞了。”

他對朋友說:“孩子挺懂事的。女孩子嘛,就得慣着點。”

他在朋友家,吃了女孩兒做的“傷心涼粉”,果然很地道,很好吃。

突然地,他的朋友就坐牢了。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因政治因素坐牢的人很多。

女孩兒找到他,告訴他爸爸的事情之後,對他說:“我爸爸讓他們抓走的時候對我說,讓我來找你。”

于是,他就收留了女孩兒。

女孩兒的爺爺奶奶都在“五七幹校”裏勞動,受着管制;姥爺姥姥從不和外孫女來往。受朋友之托,收留朋友唯一的女兒,義不容辭。

因爲爸爸、爺爺奶奶的緣故,十四歲的女孩兒辍學了。就待在家裏,給他做飯,洗衣服。起初,他不讓她做這些。後來,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

她叫他“大哥哥”,他不答應。

他讓她叫自己“叔叔”,她始終不叫。

在他眼裏,她是好朋友的女兒,也就如同是自己的女兒一樣。而在她心目中,他始終隻是一個大哥哥的形象,沒有輩分的區别。

女孩兒時不時地會做“傷心涼粉”,和他一塊兒吃得滿頭大汗,那是她最拿手的廚藝。

他是民辦教師,在生産大隊的初級小學裏教書,不拿工資,隻掙工分。因爲生産大隊是按全勤給他記工分的,所以,他除了能夠養活單身的自己,還能養活朋友的女兒。

突然有一天,女孩兒臉蛋紅紅地對他說:“大哥哥,你,能給我五毛錢嗎?”

他很窘迫。他身上沒有錢。

卻問她:“你要錢做什麽用?”

女孩兒低下了頭,嗫嚅道:“我要買……買紙。”

他笑了:“不用買的,我們學校裏有,我給你拿上些。”

女孩兒頭低得更深了,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不是,不是那種紙……”

“那是什麽紙?”他不解地問。

女孩兒不說話了。

他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麽,連聲說:“好,好,我這就去借,你等着。”

出門後,他想,找誰去借錢呢,似乎找誰都不合适。左思右想,還是去找大隊長借吧,他是自己的遠房親戚,自己當上民辦教師,還是托他的福呢。

于是,他就去了大隊長的家裏。

幾個月之後的一天下午,他突然覺得心慌意亂,好像丢失了什麽東西似的;仔細一想,卻又什麽也沒有丢。好在,他今天下午隻有一節課,而且已經上完了。就鬼使神差般地,朝家裏默默走去。

學校離自己的家裏不遠,隻隔着一條溝,不到半個小時,就走到了。到了家門口,隻聽屋裏的女孩兒大喊大叫着“救命”。他慌忙推開門進去,卻見大隊長脫得赤條條的,正在撕扯女孩兒的衣服。

他愣住了。

女孩兒掙脫掉,撲進他懷裏大哭起來。

大隊長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褲,看了看他倆,背了手,沒事一樣地走了。

安定下來之後,女孩兒對他說:“大哥哥,大隊長說你借了他五十元錢,他說隻要我和他好一次,他就不要了。”

他震驚了,嘴皮顫顫地說:“不是五十,是五塊,我隻借了他五塊錢!”

他去找大隊長,同他理論。

大隊長告訴他,如果不給他還五十塊錢來,不但女孩兒逃不出他的手心,就連他的飯碗也保不住。這會兒他考慮的不是自己的飯碗,而是女孩兒的安危。——他不能對不起女孩兒的父親,那個把女孩兒托付給自己的好朋友。

正值學校放暑假,他就帶着女孩兒去給林管局基建工地上拉沙,女孩兒一個人待在家裏,他不放心。起早貪黑,終于在一個假期裏掙了五十元錢,他感到松了一口氣。

那天,女孩兒照樣做了“傷心涼粉”,兩人正吃着,大隊部就來人通知說,晚上要召開全體社員大會。他吃罷了“傷心涼粉”,就揣了錢,在去參加大會的路上,心想,見到大隊長,就把錢給他。雖然五塊錢被大隊長訛成了五十塊錢,隻要大隊長肯罷手,不再找女孩兒的麻煩,自己也就認了。

他趁大會還沒有開始,把錢如數交給了大隊長。突然地,大隊長就喝令民兵,将他五花大綁起來,押到了全體社員面前。

大隊長宣布:“這個爲人師表的民辦教師,道德敗壞,養着一個不明不白的幼女,兩個都好了小半年了!我要把這個流氓押到公社去法辦!”

接着,大隊長領頭,喊起了口號。

在一片“法辦流氓”的口號聲中,他兩眼一黑,便栽倒在地上了。

他進了勞改農場。

那天,他見到了正在服刑的朋友。他想告訴朋友一切,卻被管教幹部喝令不許說話。

他和勞改犯們一起,被武裝押解着去挖礦洞,其中也有他的朋友。礦洞塌了,朋友被壓在了土石裏。他扒出朋友,已經不行了。

朋友臨終前,對他說:“你出去後,就娶了我女兒吧,你爲了她,都成這樣了。”

他哭了。對朋友說:“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你的女兒,是幹淨的。”

朋友說了句“我相信”,就閉了眼。

苦難的歲月,終歸也是要往前走的。十五年過去了。

十五年裏,唯一來勞改農場探望他的,就是這個女孩兒了。

她每回來探望他,都要給他帶上自己親手做的“傷心涼粉”,讓他吃。

女孩兒一天天長大,卻面容憔悴,衣衫褴褛。每回來勞改農場探望他,都要撲進他懷裏,又哭又笑。然後,就把帶來的“傷心涼粉”遞到他手裏,目光癡癡地看着他,直到他吃得不剩一滴湯水。

獄友們都悄悄對他說,這女孩兒怕是瘋癫了。

這時候,許多因政治緣由坐牢的人都得到了平反昭雪,但對因刑事犯罪而坐牢的人,卻不給予絲毫寬宥,直到全國性的第一潑“嚴打”結束之後,他才得到釋放。

他回到家裏之後,聽人說大隊長多次打女孩兒的主意,都被女孩兒用跳崖、投河等方式斷然拒絕了。但她真的是瘋癫了。他找到了女孩兒,把她領回家裏。女孩兒還是像以前一樣,叫他“大哥哥”,但總是控制不住,哭笑無常。他就領着她,早出晚歸,去給糧管所裝卸面粉,一天掙一元五角錢。

又過了三年,他節衣縮食,終于積攢了五百元錢。他領着她進城去,到精神病康複醫院給她做了檢查,又陪她住院治療。漸漸地,她的病情有了好轉。

出院的當天,女孩兒硬要他陪她去一趟法院。他就陪着她去了。

她要求法院給他平反。

接待他們的法官對女孩兒說:“這個案子已經過去十八年了,你得拿出十分過硬的證據,證明他沒有對你犯過那種罪行。”

女孩兒對法官說:“把我送到醫院去檢查一下,就清楚了。”

法院本着認真負責的工作态度,委派兩名女法警陪同女孩兒去醫院進行了檢查。結果是,三十二歲的她依舊是處女之身!

法官不解,問女孩兒:“你當時爲什麽不出來作證?”

女孩兒說:“我給他們說了,他們根本不聽我的。再說,那時候我隻有十四歲,不懂可以檢查身體的。”

幾個月之後,法院作出了決定,撤銷原判,宣布他無罪。——他終于得到了平反。

此後,四十二歲的他與三十二歲的她成了夫妻。

日升月落,冬去春來,歲月的腳步總是那般匆匆。

如今,這對患難夫妻都老了,但他們始終很恩愛。

女的還會間歇性的犯病,但犯病的時間很短:隻在每年清明節去給父母親上墳的時候。

另外就是,她再也沒有做過她最拿手的四川名吃“傷心涼粉”了;而且,一聽到别人說起“傷心涼粉”,就會傷心得痛哭流涕。對于她來說,這“傷心涼粉”,曾經讓她那樣的偏愛喜食,如今又使她那樣的不堪咀嚼。

他們的一雙兒女都讀了大學,也都分别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兒女。

兒子、兒媳和女兒、女婿,在城裏買了房子,把他倆接來居住。

離他倆居住地不遠處,是和諧廣場。廣場裏有許多實木連椅,一年四季,他倆時常都會相互攙扶着到那些連椅上去坐坐,興緻勃勃地看廣場上的風景,或很随意地聊天。尤其是,他倆跟那些老頭兒、老太太們相處得很融洽,天南地北,柴米油鹽,兒女孫孫,吃喝拉撒,無話不說。老人們都喜歡懷舊,每當那些老頭兒、老太太們津津樂道地談起過去的事情時,他倆就會回避話題,表示沉默,不再參與。——他們不想再去回味那些“傷心涼粉”一般的往事,那些“傷心涼粉”一般的往事實在是太辣了,辣得教人傷心,辣得令人眼淚汪汪!

兩鬓斑白的女的一直不改口,把白發蒼蒼的男的叫“大哥哥”。每次開始談論一個話題,起頭她都要先叫一聲“大哥哥”,然後才會接着說後面的内容。

“大哥哥,你看你看,那些花兒開得真好!”

“大哥哥,你看你看,那個小女孩真心疼!”

“大哥哥,你看你看……”隻要叫一聲“大哥哥”,就有說不完的話兒。

男的有時候會假裝認真地說:“你得叫我叔叔。”

“大哥哥叔叔!”女的就笑得前仰後合了。

男的便也哈哈大笑了。

那位大隊長活到九十九歲時,壽終正寝。

他的兒孫們,給他風風光光地出了殡。——他的兒孫們真多,排了好長好長的隊伍。

昔日的女孩兒、如今的老太婆感慨道:“都說惡有惡報,不見得。壞人倒是挺長壽呢!”

杖缢寡裕炖砗卧?

然而,時代畢竟不同了。

但願這個故事,隻是那個特定年代裏的“傷心涼粉”吧……

“伤心凉粉”是四川名吃,因其调料中含有大量辣椒、胡椒,吃了凉粉的人都会被辣得眼泪汪汪,别人还以为食者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呢,故得名。——题记

他忽然想到,女孩儿直到问他这句话之前,从来没有称呼过自己一声“叔叔”。

每次他来到朋友家,朋友都要对女儿说:“叫叔叔。”

女孩儿却总是眸子亮亮地看他一眼,朝他莞尔一笑,就把头低下去了。

此刻,女孩儿对他说:“我可以叫你大哥哥吗?”

他来找朋友,朋友不在,家里只有朋友的女儿一个人。还是和每次见面一样,女孩儿眸子亮亮地看他一眼,朝他莞尔一笑之后,就把头低下去了。

他坐下来。

女孩儿也在他对面坐下来。

良久,女孩儿打破沉默,对他说了刚才那句话。

他抬起头来,端详着女孩儿。——这个朋友的唯一的女儿刚刚十四岁,模样还有几分稚嫩,脸蛋红扑扑的,一咎刘海垂在额头上,娇小玲珑的身子端正地坐着,呼吸似乎有些急促。

他没有多想,笑了笑,回答说:“不可以的。”

“为什么?”女孩儿抬起头来,看着他,问。

“因为,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他说。

“可是,”女孩儿接道,“你只比我大十岁呀。我听大人说,二十年才是一代人呢。”

看着女孩儿认真的样儿,他又笑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你爸爸的好朋友呀。你爸爸不是让你叫我叔叔吗?”

正说着,朋友回来了。给他打了招呼后,就对女儿说:“你怎么不给你叔叔倒水呀?”

女孩儿站起来,去给他倒了一杯水,朝他莞尔一笑,就去了厨房。又回过头来,对他说:“你不要走,我做伤心凉粉给你吃,我做的伤心凉粉可好吃了。”

“这孩子!”朋友摇摇头,对他说,“你知道的,她妈生她时难产,去世了。我打小就一直娇惯她,叫我给惯坏了。”

他对朋友说:“孩子挺懂事的。女孩子嘛,就得惯着点。”

他在朋友家,吃了女孩儿做的“伤心凉粉”,果然很地道,很好吃。

突然地,他的朋友就坐牢了。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因政治因素坐牢的人很多。

女孩儿找到他,告诉他爸爸的事情之后,对他说:“我爸爸让他们抓走的时候对我说,让我来找你。”

于是,他就收留了女孩儿。

女孩儿的爷爷奶奶都在“五七干校”里劳动,受着管制;姥爷姥姥从不和外孙女来往。受朋友之托,收留朋友唯一的女儿,义不容辞。

因为爸爸、爷爷奶奶的缘故,十四岁的女孩儿辍学了。就待在家里,给他做饭,洗衣服。起初,他不让她做这些。后来,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她叫他“大哥哥”,他不答应。

他让她叫自己“叔叔”,她始终不叫。

在他眼里,她是好朋友的女儿,也就如同是自己的女儿一样。而在她心目中,他始终只是一个大哥哥的形象,没有辈分的区别。

女孩儿时不时地会做“伤心凉粉”,和他一块儿吃得满头大汗,那是她最拿手的厨艺。

他是民办教师,在生产大队的初级小学里教书,不拿工资,只挣工分。因为生产大队是按全勤给他记工分的,所以,他除了能够养活单身的自己,还能养活朋友的女儿。

突然有一天,女孩儿脸蛋红红地对他说:“大哥哥,你,能给我五毛钱吗?”

他很窘迫。他身上没有钱。

却问她:“你要钱做什么用?”

女孩儿低下了头,嗫嚅道:“我要买……买纸。”

他笑了:“不用买的,我们学校里有,我给你拿上些。”

女孩儿头低得更深了,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不是,不是那种纸……”

“那是什么纸?”他不解地问。

女孩儿不说话了。

他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连声说:“好,好,我这就去借,你等着。”

出门后,他想,找谁去借钱呢,似乎找谁都不合适。左思右想,还是去找大队长借吧,他是自己的远房亲戚,自己当上民办教师,还是托他的福呢。

于是,他就去了大队长的家里。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他突然觉得心慌意乱,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仔细一想,却又什么也没有丢。好在,他今天下午只有一节课,而且已经上完了。就鬼使神差般地,朝家里默默走去。

学校离自己的家里不远,只隔着一条沟,不到半个小时,就走到了。到了家门口,只听屋里的女孩儿大喊大叫着“救命”。他慌忙推开门进去,却见大队长脱得赤条条的,正在撕扯女孩儿的衣服。

他愣住了。

女孩儿挣脱掉,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大队长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裤,看了看他俩,背了手,没事一样地走了。

安定下来之后,女孩儿对他说:“大哥哥,大队长说你借了他五十元钱,他说只要我和他好一次,他就不要了。”

他震惊了,嘴皮颤颤地说:“不是五十,是五块,我只借了他五块钱!”

他去找大队长,同他理论。

大队长告诉他,如果不给他还五十块钱来,不但女孩儿逃不出他的手心,就连他的饭碗也保不住。这会儿他考虑的不是自己的饭碗,而是女孩儿的安危。——他不能对不起女孩儿的父亲,那个把女孩儿托付给自己的好朋友。

正值学校放暑假,他就带着女孩儿去给林管局基建工地上拉沙,女孩儿一个人待在家里,他不放心。起早贪黑,终于在一个假期里挣了五十元钱,他感到松了一口气。

那天,女孩儿照样做了“伤心凉粉”,两人正吃着,大队部就来人通知说,晚上要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他吃罢了“伤心凉粉”,就揣了钱,在去参加大会的路上,心想,见到大队长,就把钱给他。虽然五块钱被大队长讹成了五十块钱,只要大队长肯罢手,不再找女孩儿的麻烦,自己也就认了。

他趁大会还没有开始,把钱如数交给了大队长。突然地,大队长就喝令民兵,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押到了全体社员面前。

大队长宣布:“这个为人师表的民办教师,道德败坏,养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幼女,两个都好了小半年了!我要把这个流氓押到公社去法办!”

接着,大队长领头,喊起了口号。

在一片“法办流氓”的口号声中,他两眼一黑,便栽倒在地上了。

他进了劳改农场。

那天,他见到了正在服刑的朋友。他想告诉朋友一切,却被管教干部喝令不许说话。

他和劳改犯们一起,被武装押解着去挖矿洞,其中也有他的朋友。矿洞塌了,朋友被压在了土石里。他扒出朋友,已经不行了。

朋友临终前,对他说:“你出去后,就娶了我女儿吧,你为了她,都成这样了。”

他哭了。对朋友说:“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的女儿,是干净的。”

朋友说了句“我相信”,就闭了眼。

苦难的岁月,终归也是要往前走的。十五年过去了。

十五年里,唯一来劳改农场探望他的,就是这个女孩儿了。

她每回来探望他,都要给他带上自己亲手做的“伤心凉粉”,让他吃。

女孩儿一天天长大,却面容憔悴,衣衫褴褛。每回来劳改农场探望他,都要扑进他怀里,又哭又笑。然后,就把带来的“伤心凉粉”递到他手里,目光痴痴地看着他,直到他吃得不剩一滴汤水。

狱友们都悄悄对他说,这女孩儿怕是疯癫了。

这时候,许多因政治缘由坐牢的人都得到了平反昭雪,但对因刑事犯罪而坐牢的人,却不给予丝毫宽宥,直到全国性的第一泼“严打”结束之后,他才得到释放。

他回到家里之后,听人说大队长多次打女孩儿的主意,都被女孩儿用跳崖、投河等方式断然拒绝了。但她真的是疯癫了。他找到了女孩儿,把她领回家里。女孩儿还是像以前一样,叫他“大哥哥”,但总是控制不住,哭笑无常。他就领着她,早出晚归,去给粮管所装卸面粉,一天挣一元五角钱。

又过了三年,他节衣缩食,终于积攒了五百元钱。他领着她进城去,到精神病康复医院给她做了检查,又陪她住院治疗。渐渐地,她的病情有了好转。

出院的当天,女孩儿硬要他陪她去一趟法院。他就陪着她去了。

她要求法院给他平反。

接待他们的法官对女孩儿说:“这个案子已经过去十八年了,你得拿出十分过硬的证据,证明他没有对你犯过那种罪行。”

女孩儿对法官说:“把我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就清楚了。”

法院本着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委派两名女法警陪同女孩儿去医院进行了检查。结果是,三十二岁的她依旧是处女之身!

法官不解,问女孩儿:“你当时为什么不出来作证?”

女孩儿说:“我给他们说了,他们根本不听我的。再说,那时候我只有十四岁,不懂可以检查身体的。”

几个月之后,法院作出了决定,撤销原判,宣布他无罪。——他终于得到了平反。

此后,四十二岁的他与三十二岁的她成了夫妻。

日升月落,冬去春来,岁月的脚步总是那般匆匆。

如今,这对患难夫妻都老了,但他们始终很恩爱。

女的还会间歇性的犯病,但犯病的时间很短:只在每年清明节去给父母亲上坟的时候。

另外就是,她再也没有做过她最拿手的四川名吃“伤心凉粉”了;而且,一听到别人说起“伤心凉粉”,就会伤心得痛哭流涕。对于她来说,这“伤心凉粉”,曾经让她那样的偏爱喜食,如今又使她那样的不堪咀嚼。

他们的一双儿女都读了大学,也都分别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儿女。

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在城里买了房子,把他俩接来居住。

离他俩居住地不远处,是和谐广场。广场里有许多实木连椅,一年四季,他俩时常都会相互搀扶着到那些连椅上去坐坐,兴致勃勃地看广场上的风景,或很随意地聊天。尤其是,他俩跟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们相处得很融洽,天南地北,柴米油盐,儿女孙孙,吃喝拉撒,无话不说。老人们都喜欢怀旧,每当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们津津乐道地谈起过去的事情时,他俩就会回避话题,表示沉默,不再参与。——他们不想再去回味那些“伤心凉粉”一般的往事,那些“伤心凉粉”一般的往事实在是太辣了,辣得教人伤心,辣得令人眼泪汪汪!

两鬓斑白的女的一直不改口,把白发苍苍的男的叫“大哥哥”。每次开始谈论一个话题,起头她都要先叫一声“大哥哥”,然后才会接着说后面的内容。

“大哥哥,你看你看,那些花儿开得真好!”

“大哥哥,你看你看,那个小女孩真心疼!”

“大哥哥,你看你看……”只要叫一声“大哥哥”,就有说不完的话儿。

男的有时候会假装认真地说:“你得叫我叔叔。”

“大哥哥叔叔!”女的就笑得前仰后合了。

男的便也哈哈大笑了。

那位大队长活到九十九岁时,寿终正寝。

他的儿孙们,给他风风光光地出了殡。——他的儿孙们真多,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伍。

昔日的女孩儿、如今的老太婆感慨道:“都说恶有恶报,不见得。坏人倒是挺长寿呢!”

诚如斯言,天理何在?

然而,时代毕竟不同了。

但愿这个故事,只是那个特定年代里的“伤心凉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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