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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散文集《忆高崇熙先生—旧事拾零》

综合 2020-02-04 21:5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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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先生是清華大學化工系教授,大家承認他業務很好,可是說他脾氣不太好,落落難合。高太太善交際,所以我們夫婦盡管不善交際,也和他們有些來往。我們發現高先生脾氣并不壞,和他很合得來。

大約一九五○年,清華附近建立了一所化工廠,高先生當廠長。他們夫婦遷進工廠,住在簡陋的辦公室一般的宿舍裏。我們夫婦曾到他新家去拜訪過兩次。

一九五一年秋,一個星期日,正是晴朗的好秋天,我們忽然高興,想出去走走。我記起高太太送了我鮮花,還沒去謝謝她。我們就步出南校門,穿過麥田,到化工廠去。當時三反邉右言谏鐣习l動起來,但是還沒有轉爲思想改造邉印W校裏的知識分子以爲于己無涉,還不大關心。

我們進了工廠,拐彎曲折,到了高氏夫婦寓所,高太太進城了,家裏隻高先生一人。他正獨坐在又像教室又像辦公室的客堂裏,對我們的拜訪好像出乎意外,并不歡迎。他勉強請我們坐,拿了兩隻肮髒的玻璃杯,爲我們斟了兩個半杯熱水瓶底帶水堿的剩水。他笑得很勉強,和我們酬答也隻一聲兩聲。我覺得來得不是時候,坐不住了,就說我們是路過,順道看看他們,還要到别處去。我們就起身告辭了。

高先生并不挽留,卻殷勤送我們出來:送出客堂,送出那條走廊,送出院子,還直往外送。我們請他留步,他硬是要送,直送到工廠的大門口。我記得大門口站着個看門的,他站在那人旁邊,目送我們往遠處去。我們倆走入麥田。

我說:“他好像不歡迎我們。”

“不歡迎。”

“所以我不敢多坐了。”

“是該走了。”

我說:“他大概有事呢,咱們打擾他了。”

“不,他沒事,他就那麽坐着。”

“不在看書?”

“我看見他就那麽坐着,也不看書,也不做什麽事。”

“哦,也許因爲邉樱木w不好。”

“我問起他們廠裏的邉樱f沒什麽事,快完了。”

“我覺得他巴不得我們快走”。

“可是他送了又送。”

這話不錯。他簡直依依不舍似的,不像厭惡我們。我說:“也許他簡慢了咱們又抱歉了。”

“他也沒有簡慢。況且,他送出院子不就行了嗎?”我們倆自作聰明地捉摸來、捉摸去,總覺得納悶。他也不是冷淡,也不是板着臉,他隻是笑得那麽勉強,那麽怪。真怪!沒有别的字可以形容。

過了一天,星期二上午,傳來消息:化工廠的高先生昨天自殺了。據說星期一上午,工間休息的時候,高太太和廠裏的一些女職工在會客室裏煮元宵吃呢,回隔壁卧房見高先生倒在床上,臉已變黑,他服了氰酸。

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他大約正在打主意。或者已經打定主意,所以把太太支使進城。

事後回想,他從接待我們到送我們出工廠大門,全都說明這一件事,都是自然的,隻恨我們糊塗,沒有及時了解。

冤案錯案如今正一一落實。高先生自殺後,高太太相繼去世,多少年過去了,誰還記得他們嗎?高先生自殺前夕,撞見他的,大概隻有我們夫婦倆。

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高先生是清华大学化工系教授,大家承认他业务很好,可是说他脾气不太好,落落难合。高太太善交际,所以我们夫妇尽管不善交际,也和他们有些来往。我们发现高先生脾气并不坏,和他很合得来。

大约一九五○年,清华附近建立了一所化工厂,高先生当厂长。他们夫妇迁进工厂,住在简陋的办公室一般的宿舍里。我们夫妇曾到他新家去拜访过两次。

一九五一年秋,一个星期日,正是晴朗的好秋天,我们忽然高兴,想出去走走。我记起高太太送了我鲜花,还没去谢谢她。我们就步出南校门,穿过麦田,到化工厂去。当时三反运动已在社会上发动起来,但是还没有转为思想改造运动。学校里的知识分子以为于己无涉,还不大关心。

我们进了工厂,拐弯曲折,到了高氏夫妇寓所,高太太进城了,家里只高先生一人。他正独坐在又像教室又像办公室的客堂里,对我们的拜访好像出乎意外,并不欢迎。他勉强请我们坐,拿了两只肮脏的玻璃杯,为我们斟了两个半杯热水瓶底带水碱的剩水。他笑得很勉强,和我们酬答也只一声两声。我觉得来得不是时候,坐不住了,就说我们是路过,顺道看看他们,还要到别处去。我们就起身告辞了。

高先生并不挽留,却殷勤送我们出来:送出客堂,送出那条走廊,送出院子,还直往外送。我们请他留步,他硬是要送,直送到工厂的大门口。我记得大门口站着个看门的,他站在那人旁边,目送我们往远处去。我们俩走入麦田。

我说:“他好像不欢迎我们。”

“不欢迎。”

“所以我不敢多坐了。”

“是该走了。”

我说:“他大概有事呢,咱们打扰他了。”

“不,他没事,他就那么坐着。”

“不在看书?”

“我看见他就那么坐着,也不看书,也不做什么事。”

“哦,也许因为运动,他心绪不好。”

“我问起他们厂里的运动,他说没什么事,快完了。”

“我觉得他巴不得我们快走”。

“可是他送了又送。”

这话不错。他简直依依不舍似的,不像厌恶我们。我说:“也许他简慢了咱们又抱歉了。”

“他也没有简慢。况且,他送出院子不就行了吗?”我们俩自作聪明地捉摸来、捉摸去,总觉得纳闷。他也不是冷淡,也不是板着脸,他只是笑得那么勉强,那么怪。真怪!没有别的字可以形容。

过了一天,星期二上午,传来消息:化工厂的高先生昨天自杀了。据说星期一上午,工间休息的时候,高太太和厂里的一些女职工在会客室里煮元宵吃呢,回隔壁卧房见高先生倒在床上,脸已变黑,他服了氰酸。

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大约正在打主意。或者已经打定主意,所以把太太支使进城。

事后回想,他从接待我们到送我们出工厂大门,全都说明这一件事,都是自然的,只恨我们糊涂,没有及时了解。

冤案错案如今正一一落实。高先生自杀后,高太太相继去世,多少年过去了,谁还记得他们吗?高先生自杀前夕,撞见他的,大概只有我们夫妇俩。

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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