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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散文集《第一次观礼—旧事拾零》

综合 2020-01-31 01:2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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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五年四月底,我得到一個綠色的觀禮條,五月一日勞動節可到天安門廣場觀禮。綠條兒是末等的,别人不要,不知誰想到給我。我領受了非常高興,因爲是第一次得到的政治待遇。我知道頭等是大紅色,次等好像是粉紅,我記不清了。有一人級别比我低,他得的條兒是橙黃色,比我高一等。反正,我自比《紅樓夢》裏的秋紋,不問人家紅條、黃條,“我隻領太太的恩典”。

随着觀禮條有一張通知,說明哪裏上大汽車、哪裏下車、以及觀禮的種種規矩。我讀後大上心事。得橙黃條兒的是個男同志,綠條兒隻我一人。我不認識路,下了大汽車,人海裏到哪兒去找我的觀禮台呢?禮畢,我又怎麽再找到原來的大汽車呢?我一面忙着開箱子尋找觀禮的衣服,一面和家人商量辦法。

我說:“綠條兒一定不少。我上了大汽車,就找一個最醜的戴綠條子的人,死盯着他。”

“幹嗎找最醜的呢?”

我說:“免得人家以爲我看中他。”

家裏人都笑說不妥:“越是醜男人,看到女同志死盯着他,就越以爲是看中他了。”

我沒想到這一層,覺得也有道理。我打算上了車,找個最容易辨認的戴綠條兒的人,就死盯着,隻是留心不讓他知覺。

五一清晨,我興興頭頭上了大汽車,一眼看到車上有個戴綠條兒的女同志,喜出望外,忙和她坐在一起。我仿佛他鄉遇故知;她也很和氣,并不嫌我。我就不用偷偷兒死盯着醜的或不醜的男同志了。

同車有三個戴大紅條兒的女同志,都穿一身套服:窄窄腰身的上衣和緊繃繃的短裙。她們看來是年常戴着大紅條兒觀禮的人物。下車後她們很内行地說,先上廁所,遲了就髒了。我們兩個綠條子因爲是女同志,很自然的也跟了去。

廁所很寬敞,該稱盥洗室,裏面熏着香,沿牆有好幾個潔白的洗手池子,牆上橫(鑲)着一面面明亮的鏡子,架上還挂着潔白的毛巾。但廁所隻有四小間。我正在小間門口,出于禮貌,先讓别人。一個戴紅條兒的毫不客氣,直闖進去,撇我在小間門旁等候。我暗想:“她是憋得慌吧?這麽急!”她們一面大聲說笑,說這會兒廁所裏還沒人光顧,一切都幹幹淨淨地等待外賓呢。我進了那個小間,還聽到她們大聲說笑和錯亂的腳步聲,以後就寂然無聲。我動作敏捷,怕她們等我,忙掖好衣服出來。不料盥洗室裏已杳無一人。

我吃一大驚,驚得血液都冷凝不流了。一個人落在天安門盥洗室内,我可怎麽辦呢!我忙洗洗手出來,隻見我的綠條兒夥伴站在門外等着我。我感激得舒了一口大氣,冷凝的血也給“階級友愛”的溫暖融化了。可恨那紅條兒不是什麽憋得慌,不過是眼裏沒有我這個綠條子。也許她認爲我是僭越了,竟擅敢擠入那個迎候外賓的廁所。我還自以爲是讓她呢!

綠條兒夥伴看見那三個紅條子的行蹤,她帶我拐個彎,就望見前面三雙高跟鞋的後跟了。我們趕上去,拐彎抹角,走出一個小紅門,就是天安門大街,三個紅條子也就不知哪裏去了。我跟着綠條兒夥伴過了街,在廣場一側找到了我們的觀禮台。

我記不起觀禮台有多高多大,隻記得四圍有短牆。可是我以後沒有再見到那個觀禮台。難道是臨時搭的?卻又不像新搭的。大概我當時竭力四處觀望,未及注意自己站立的地方。我隻覺得太陽射着眼睛,曬着半邊臉,越曬越熱。台上好幾排長凳已坐滿了人。我憑短牆站立好久,後來又換在長凳盡頭坐了一會兒。可是,除了四周的群校巳盒手裏擎着的各色紙花,我什麽也看不見。

遠近傳來消息:“來了,來了。”群性跉g呼,他們手裏舉的紙花,彙合成一片花海,浪潮般升起又落下,想必是天安門上的領袖出現了。接下就聽到遊行隊伍的腳步聲。天上忽然放出一大群白鴿,又迸出千百個五顔六色的氫氣球,飄蕩在半空,有的還帶着長幅标語。遊行隊伍齊聲喊着口號。我看到一簇簇紅旗過去,聽着口號聲和步伐聲,知道遊行隊伍正在前進。我踮起腳,伸長腦袋,遊行隊伍偶然也能看到一瞥。可是眼前所見,隻是群械募埢ǎ窭顺逼鸱囊黄ê!?br />

雖然啥也看不見,我在群兄袇s也失去自我,溶和在遊行隊伍裏。我雖然沒有“含着淚花”,淚花兒大約也能呼之即來,因爲“偉大感”和“渺小感”同時在心上起落,确也“久久不能平息”。“組織起來”的群腥绾胃杏X,我多少領會到一點情味。

遊行隊伍過完了,高呼萬歲的群邢皴X塘江上的大潮一般卷向天安門。我當然也得随着擁去,隻是注意抓着我的綠條兒夥伴。等我也擁到天安門下,已是“潮打空城寂寞回”。天安門上已空無一人,群幸阉南蛏⑷ァN要q如濺餘的一滴江水,又回複自我,看見綠條兒夥伴未曾失散,不勝慶幸,忙緊緊跟着她去尋找我們的大汽車。

三個紅條兒早已坐在車上。我跟着綠條兒夥伴一同上了車,回到家裏,雖然腳跟痛,脖子酸,半邊臉曬得火熱,興緻還很高。問我看見了什麽,我卻回答不出,隻能說:

“廁所是香的,擦手的毛巾是雪白的。”我差點兒一人落在天安門盥室裏,雖然隻是一場虛驚,卻也充得一番意外奇遇,不免細細叙說。至于身在群兄械母惺埽瑢嵲谀w湹煤埽b可供反思,還說不出口。

一九八八年三——四月一九五五年四月底,我得到一个绿色的观礼条,五月一日劳动节可到天安门广场观礼。绿条儿是末等的,别人不要,不知谁想到给我。我领受了非常高兴,因为是第一次得到的政治待遇。我知道头等是大红色,次等好像是粉红,我记不清了。有一人级别比我低,他得的条儿是橙黄色,比我高一等。反正,我自比《红楼梦》里的秋纹,不问人家红条、黄条,“我只领太太的恩典”。

随着观礼条有一张通知,说明哪里上大汽车、哪里下车、以及观礼的种种规矩。我读后大上心事。得橙黄条儿的是个男同志,绿条儿只我一人。我不认识路,下了大汽车,人海里到哪儿去找我的观礼台呢?礼毕,我又怎么再找到原来的大汽车呢?我一面忙着开箱子寻找观礼的衣服,一面和家人商量办法。

我说:“绿条儿一定不少。我上了大汽车,就找一个最丑的戴绿条子的人,死盯着他。”

“干吗找最丑的呢?”

我说:“免得人家以为我看中他。”

家里人都笑说不妥:“越是丑男人,看到女同志死盯着他,就越以为是看中他了。”

我没想到这一层,觉得也有道理。我打算上了车,找个最容易辨认的戴绿条儿的人,就死盯着,只是留心不让他知觉。

五一清晨,我兴兴头头上了大汽车,一眼看到车上有个戴绿条儿的女同志,喜出望外,忙和她坐在一起。我仿佛他乡遇故知;她也很和气,并不嫌我。我就不用偷偷儿死盯着丑的或不丑的男同志了。

同车有三个戴大红条儿的女同志,都穿一身套服:窄窄腰身的上衣和紧绷绷的短裙。她们看来是年常戴着大红条儿观礼的人物。下车后她们很内行地说,先上厕所,迟了就脏了。我们两个绿条子因为是女同志,很自然的也跟了去。

厕所很宽敞,该称盥洗室,里面熏着香,沿墙有好几个洁白的洗手池子,墙上横(镶)着一面面明亮的镜子,架上还挂着洁白的毛巾。但厕所只有四小间。我正在小间门口,出于礼貌,先让别人。一个戴红条儿的毫不客气,直闯进去,撇我在小间门旁等候。我暗想:“她是憋得慌吧?这么急!”她们一面大声说笑,说这会儿厕所里还没人光顾,一切都干干净净地等待外宾呢。我进了那个小间,还听到她们大声说笑和错乱的脚步声,以后就寂然无声。我动作敏捷,怕她们等我,忙掖好衣服出来。不料盥洗室里已杳无一人。

我吃一大惊,惊得血液都冷凝不流了。一个人落在天安门盥洗室内,我可怎么办呢!我忙洗洗手出来,只见我的绿条儿伙伴站在门外等着我。我感激得舒了一口大气,冷凝的血也给“阶级友爱”的温暖融化了。可恨那红条儿不是什么憋得慌,不过是眼里没有我这个绿条子。也许她认为我是僭越了,竟擅敢挤入那个迎候外宾的厕所。我还自以为是让她呢!

绿条儿伙伴看见那三个红条子的行踪,她带我拐个弯,就望见前面三双高跟鞋的后跟了。我们赶上去,拐弯抹角,走出一个小红门,就是天安门大街,三个红条子也就不知哪里去了。我跟着绿条儿伙伴过了街,在广场一侧找到了我们的观礼台。

我记不起观礼台有多高多大,只记得四围有短墙。可是我以后没有再见到那个观礼台。难道是临时搭的?却又不像新搭的。大概我当时竭力四处观望,未及注意自己站立的地方。我只觉得太阳射着眼睛,晒着半边脸,越晒越热。台上好几排长凳已坐满了人。我凭短墙站立好久,后来又换在长凳尽头坐了一会儿。可是,除了四周的群众,除了群众手里擎着的各色纸花,我什么也看不见。

远近传来消息:“来了,来了。”群众在欢呼,他们手里举的纸花,汇合成一片花海,浪潮般升起又落下,想必是天安门上的领袖出现了。接下就听到游行队伍的脚步声。天上忽然放出一大群白鸽,又迸出千百个五颜六色的氢气球,飘荡在半空,有的还带着长幅标语。游行队伍齐声喊着口号。我看到一簇簇红旗过去,听着口号声和步伐声,知道游行队伍正在前进。我踮起脚,伸长脑袋,游行队伍偶然也能看到一瞥。可是眼前所见,只是群众的纸花,像浪潮起伏的一片花海。

虽然啥也看不见,我在群众中却也失去自我,溶和在游行队伍里。我虽然没有“含着泪花”,泪花儿大约也能呼之即来,因为“伟大感”和“渺小感”同时在心上起落,确也“久久不能平息”。“组织起来”的群众如何感觉,我多少领会到一点情味。

游行队伍过完了,高呼万岁的群众像钱塘江上的大潮一般卷向天安门。我当然也得随着拥去,只是注意抓着我的绿条儿伙伴。等我也拥到天安门下,已是“潮打空城寂寞回”。天安门上已空无一人,群众已四向散去。我犹如溅余的一滴江水,又回复自我,看见绿条儿伙伴未曾失散,不胜庆幸,忙紧紧跟着她去寻找我们的大汽车。

三个红条儿早已坐在车上。我跟着绿条儿伙伴一同上了车,回到家里,虽然脚跟痛,脖子酸,半边脸晒得火热,兴致还很高。问我看见了什么,我却回答不出,只能说:

“厕所是香的,擦手的毛巾是雪白的。”我差点儿一人落在天安门盥室里,虽然只是一场虚惊,却也充得一番意外奇遇,不免细细叙说。至于身在群众中的感受,实在肤浅得很,只可供反思,还说不出口。

一九八八年三——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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