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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散文集《读书苦乐》

综合 2020-01-31 00:4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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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鑽研學問,當然得下苦功夫。爲應考試、爲寫論文、爲求學位,大概都得苦讀。陶淵明好讀書。如果他生于當今之世,要去考大學,或考研究院,或考什麽“托福兒”,難免會有些困難吧?我隻愁他政治經濟學不能及格呢,這還不是因爲他“不求甚解”。我曾挨過幾下“棍子”,說我讀書“追求精神享受”。我當時隻好低頭認罪。我也承認自己确實不是苦讀。不過,“樂在其中”并不等于追求享受。這話可爲知者言,不足爲外人道也。

我覺得讀書好比串門兒——“隐身”的串門兒。要參見欽佩的老師或拜谒有名的學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見,也不怕攪擾主人。翻開書面就闖進大門,翻過幾頁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經常去,時刻去,如果不得要領,還可以不辭而别,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對質。不問我們要拜見的主人住在國内國外,不問他屬于現代古代,不問他什麽專業,不問他講正經大道理或聊天說笑,都可以挨近前去聽個足夠。我們可以恭恭敬敬旁聽孔門弟子追述夫子遺言,也不妨淘氣地笑問“言必稱‘亦曰仁義而已矣’的孟夫子”,他如果生在我們同一個時代,會不會是一位馬列主義老先生呀?我們可以在蘇格拉底臨刑前守在他身邊,聽他和一位朋友談話;也可以對斯多葛派伊匹克悌忒斯(Epictetus)的《金玉良言》思考懷疑。我們可以傾聽前朝列代的遺聞逸事,也可以領教當代最奧妙的創新論或有意驚人的故作高論。反正話不投機或言不入耳,不妨抽身退場,甚至砰一下推上大門——就是說,拍地合書面——誰也不會嗔怪。這是書以外的世界裏難得的自由!

壺公懸挂的一把壺裏,别有天地日月。每一本書——不論小說、戲劇、傳記、遊記、日記,以至散文詩詞,都别有天地,别有日月星辰,而且還有生存其間的人物。我們很不必巴巴地趕赴某地,花錢買門票去看些仿造的赝品或“栩栩如生”的替身,隻要翻開一頁書,走入真境,遇見真人,就可以親親切切地觀賞一番。說什麽“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我們連腳底下地球的那一面都看得見,而且頃刻可到。盡管古人把書說成“浩如煙海”,書的世界卻真正的“天涯若比鄰”,這話絕不是唯心的比拟。世界再大也沒有阻隔。佛說“三千大千世界”,可算大極了。書的境地呢,“現在界”還加上“過去謹”,也帶上“未來界”,實在是包羅萬象,貫通三界。而我們卻可以足不出戶,在這裏随意閱曆,随時拜師求教。誰說讀書人目光短湥煌ㄈ饲椋魂P心世事呢!這裏可得到豐富的經曆,可認識各時各地、多種多樣的人。

經常在書裏“串門兒”,至少也可以脫去幾分愚昧,多長幾個心眼兒吧?我們看到道貌岸然、滿口豪言壯語的人先生,不必氣餒膽怯,因爲他們本人家裏盡管沒開放門戶,沒讓人闖入,他們的親友家我們總到過,自會認識他們虛架子後面的真嘴臉。一次我乘汽車馳過巴黎賽納河上宏偉的大橋,我看到了栖息在大橋底下那群揀垃圾爲生、蓋報紙取暖的窮苦人。不是我眼睛能拐彎兒,隻因爲我曾到那個地帶去串過門兒啊。可惜我們“串門”時“隐”而猶存的“身”,畢竟隻是凡胎俗骨。我們沒有如來佛的慧眼,把人世間幾千年積累的智慧一覽無餘,隻好時刻記住莊子“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的名言。我們隻是朝生暮死的蟲豸(還不是孫大聖毫毛變成的蟲兒),鑽入書中世界,這邊爬爬,那邊停停,有時遇到心儀的人,聽到惬意的話,或者對心上懸挂的問題偶有所得,就好比開了心竅,樂以忘言。這個“樂”和“追求享受”該不是一回事吧?

一九八九年读书钻研学问,当然得下苦功夫。为应考试、为写论文、为求学位,大概都得苦读。陶渊明好读书。如果他生于当今之世,要去考大学,或考研究院,或考什么“托福儿”,难免会有些困难吧?我只愁他政治经济学不能及格呢,这还不是因为他“不求甚解”。我曾挨过几下“棍子”,说我读书“追求精神享受”。我当时只好低头认罪。我也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苦读。不过,“乐在其中”并不等于追求享受。这话可为知者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觉得读书好比串门儿——“隐身”的串门儿。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对质。不问我们要拜见的主人住在国内国外,不问他属于现代古代,不问他什么专业,不问他讲正经大道理或聊天说笑,都可以挨近前去听个足够。我们可以恭恭敬敬旁听孔门弟子追述夫子遗言,也不妨淘气地笑问“言必称‘亦曰仁义而已矣’的孟夫子”,他如果生在我们同一个时代,会不会是一位马列主义老先生呀?我们可以在苏格拉底临刑前守在他身边,听他和一位朋友谈话;也可以对斯多葛派伊匹克悌忒斯(Epictetus)的《金玉良言》思考怀疑。我们可以倾听前朝列代的遗闻逸事,也可以领教当代最奥妙的创新论或有意惊人的故作高论。反正话不投机或言不入耳,不妨抽身退场,甚至砰一下推上大门——就是说,拍地合书面——谁也不会嗔怪。这是书以外的世界里难得的自由!

壶公悬挂的一把壶里,别有天地日月。每一本书——不论小说、戏剧、传记、游记、日记,以至散文诗词,都别有天地,别有日月星辰,而且还有生存其间的人物。我们很不必巴巴地赶赴某地,花钱买门票去看些仿造的赝品或“栩栩如生”的替身,只要翻开一页书,走入真境,遇见真人,就可以亲亲切切地观赏一番。说什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连脚底下地球的那一面都看得见,而且顷刻可到。尽管古人把书说成“浩如烟海”,书的世界却真正的“天涯若比邻”,这话绝不是唯心的比拟。世界再大也没有阻隔。佛说“三千大千世界”,可算大极了。书的境地呢,“现在界”还加上“过去谨”,也带上“未来界”,实在是包罗万象,贯通三界。而我们却可以足不出户,在这里随意阅历,随时拜师求教。谁说读书人目光短浅,不通人情,不关心世事呢!这里可得到丰富的经历,可认识各时各地、多种多样的人。

经常在书里“串门儿”,至少也可以脱去几分愚昧,多长几个心眼儿吧?我们看到道貌岸然、满口豪言壮语的人先生,不必气馁胆怯,因为他们本人家里尽管没开放门户,没让人闯入,他们的亲友家我们总到过,自会认识他们虚架子后面的真嘴脸。一次我乘汽车驰过巴黎赛纳河上宏伟的大桥,我看到了栖息在大桥底下那群拣垃圾为生、盖报纸取暖的穷苦人。不是我眼睛能拐弯儿,只因为我曾到那个地带去串过门儿啊。可惜我们“串门”时“隐”而犹存的“身”,毕竟只是凡胎俗骨。我们没有如来佛的慧眼,把人世间几千年积累的智慧一览无余,只好时刻记住庄子“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名言。我们只是朝生暮死的虫豸(还不是孙大圣毫毛变成的虫儿),钻入书中世界,这边爬爬,那边停停,有时遇到心仪的人,听到惬意的话,或者对心上悬挂的问题偶有所得,就好比开了心窍,乐以忘言。这个“乐”和“追求享受”该不是一回事吧?

一九八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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