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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玉琦丨散文|| 我的大姐

综合 2020-01-03 22:3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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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年长我二十岁,就像母亲一样亲。

记得七岁那年腊月二十六的早晨,妈妈说:今天你大姐可能要来给你送棉鞋。我高兴地跳了起来,顾不得吃早饭,早早地坐在鲁家大院巷口一块大石板上,抬头远望对面北坡上那条小路,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搜索大姐的身影。那条小路,是南凹,匣里,寺里沟通往长直的仄径,经常行人不断,小路踩得发亮。冷嗖嗖的西北风刮在脸上就像刀割一样,小脸冻得通红也毫不在意,一心关注前方闪动的人影。突然远远看见一位中等个子的妇女,一身农家装饰,走起路来健步,利落,就像在飘逸,身姿是那么自然,姿态是那么熟悉,那肯定是我姐。等姐姐下了坡,过了一条小溪,终于到了,那种等待胜利的喜悦,和姐弟的亲情融合在一起,一下扑到姐姐的怀里,霎时感到一股暖流在全身涌动。我接过姐姐的包袱,抢先跑回家,心急火燎地打开,一眼就看见一双新棉鞋,立马拿在手中,一双眼睛盯着久久不愿挪动,白色的千层布底,瓷实硬绷,麻绳纳得针脚排列有序,入着破行,就像镶嵌在白布上的一粒粒珍珠。鞋帮是黑色哔叽布料,白粗布作里布,中间装有一层棉花,薄厚适宜。前脚掌的中心分为两瓣,中间还镶着一条黑色靓丽的绸缎布沿,搭配得有板有眼。妈妈说:“那是你过年穿的,这下衣服和鞋就配套了”。

春节早上我起得特别早,姐姐做的新棉鞋穿在脚上合适极了,不大不小,十个脚趾头全都舒展着,一点也不憋屈,只觉得软软绵绵的,暖暖活活的。过年点燃鞭炮是我的爱好,今年让二哥点,我站在他的身后,生怕火星溅到新鞋上。那一天走路和平时都不一样,总是低下头瞧瞧鞋上有没有灰尘,稍有尘土就跺跺脚。走进院里,脚不停地踢着一颗小石子,以便引起别人注意,夸夸我的鞋好。妈妈不理解地批评我:“踢石子,鞋前沿的白布破了就不好看了”。那年春节,鞋成了我最好的新年礼物。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最美好的部分总是停留在大姐家。小时候吃过饭没事干,就想去大姐家玩;有时候嘴馋了,就想去吃一顿好吃的;在家做错事妈妈打了几下,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用多想爬腿直奔大姐家,两家相隔三里地,上坡下岭,一路小跑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见到大姐,慈祥和蔼的面容,津津有味的说话就像母亲一样亲。她从不直呼乳名,亲切地说:”他舅你来啦”。那个年代生活困难,大姐挑着好的让我吃,她摊的软煎可好吃了,又软又香,咬在嘴里香味四溢;“旋”(方言:大饼子)是用麦秸(方言读jian)火烙的,烧一会儿大火,停火后在鏊里焐一会,“旋”特别厚实,差不多有一寸厚,熟了后表皮发黄手摸着硬邦邦的,嚼在嘴里外焦里酥,美极啦。

每年割麦时候大人们忙着夏收,剩下我们这伙穿开裆裤的小娃就该骇车(方言:cha意思是没有拘束的玩)啦。出了宅门转过一个小土岭,地堎上长着几棵桑葚树,这时候桑葚成熟了,一串串沉甸甸的桑果挂满枝头,青绿的,红的,紫黑的就像节日里的彩灯悬挂着。紫黑色是熟透了的,我们专挑着吃,桑葚形状就像一个胖胖的毛毛虫,尝一粒,觉得甜甜的酸酸的满是汁水。吃起来就没个够,嘴唇是黑的,果汁溅在鼻子上,鼻子也是黑的,每次吃过自己就变成了三花脸。

在杂草丛里,我们用挖锄刨“老鸦(方言读wa)奶”,挖开土层,就会看到像豆根一样密密麻麻一簇的老鸦奶,如同黄豆粒大小,刚出土有一层灰白色的霜包裹着,用手轻轻一擦就露出黑黝黝的外壳,放在嘴里稍微一咬,白色的乳汁就流出来,甜滋滋的,就像母乳一样美。有时候土硬我们挖不动就去找大姐,大姐忙他们叫不动,但只要是我叫她都会放下手中的活,爽快地去。

在大姐的怂恿下我成了娃娃王,其中有比我大两岁的大外甥女,比我小两岁的二外甥女,还有邻居家年龄相仿的儿童,二外甥女别看她小,可机灵啦,上树是高手,手抱脚蹬,就像猴子一样敏捷,有一次在一棵树上就逮了五六个知了,用麦秸火一烧,拨开外壳里面的肉香喷喷的,吃到嘴里口齿留香。孩子们都管我叫“舅舅“,当时并不知道啥意思,大姐告诉他们”别看你舅小,萝卜长在辈(背)上啦,辈分可长“。这可能就是我当娃娃王的直接原因。

记得1960年一个初冬的下午,我去大姐家,天黑了大姐从大灶上端回来一大盆米粸,漂浮着一层萝卜叶,米粒稀稀疏疏的,沉底的面条零零落落,红薯疙瘩也没几个。大姐先用勺子在底部捞了些稠的给我舀上,剩下的基本是稀水汤了,眼看着一家人都在呼噜呼噜地喝着,心里怪怪的不是个滋味。第二天,大姐起得很早,我蒙在被窝里半眯着眼睛佯装睡觉,姐姐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饱受饥饿折磨的大姐消瘦了许多,眼窝凹陷,脸上失去了光彩就像是贴了一层黄纸,蜡黄蜡黄的,伸手取下挂在窑洞横杆上的小篮子,一看空荡荡的一无所获;又转身到窑洞后面,蹲下身子把摆放在墙角旮旯的柿子一个一个挨住捏,连一个糊囔囔(稍有点软的意思)都没有,满面惆怅,悄悄地对姐夫说:“今天没有啥添钵(增加一些吃的)啦“,他们忍耐着饥饿,失意地走出大门,上工劳动去了。起床后没有听大姐多停几天的话,急忙回家,少一口人吃饭大姐会好一些。

1964年秋季开学了,我在二中读初二家里东拼西凑还缺五块钱学费,这可咋办?情急之下只有去找大姐。走进大姐家,眼下她的公公年迈,已失去劳动力,姐夫患有类风湿关节炎,每天忍着疼痛都舍不得喝一粒药,外甥们也要上学读书,一家人生活并不宽裕,我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在大姐再三的盘问下,我吞吞吐吐说出“交学费还差五块钱“,大姐连忙打开坑头的箱子,在最底层翻出一个包袱,在衣服中间找出一个钱包,钱包是空瘪的,取出五块钱后所剩无几。五元钱币是红褐色的,好像是大姐付出的血汗染成,五元钱可能是她一家几个月油盐钱,以后的日子又该紧巴巴了,我拿着五元钱,觉得沉沉甸甸的,这是大姐一片情重于山的爱心。那次学费是大姐钱,一种潜在的动力鞭策我努力学习,不能辜负大姐的希望。

随着年龄增长,疑难问题总想找到答案。大姐为啥会嫁到一个小山庄,姐夫走路还有点蹒跚?这些问题疑惑着我,也只有找妈妈问个明白。这下打开了妈妈的话匣子,有条不紊的讲起来:“你姐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是一个懂事早的好孩子。1940年日本人第五次打进咱县,杀人放火坏事干绝,也是最厉害的一次。那时你大姐十一岁就执事啦,是我的好帮手,一家人去鹅沟逃难,在漫长的逃难日子里你大姐跑前跑后,料理家务,挖野菜,拾柴火,有口饭也先让弟弟妹妹吃,她常常饿着肚子。1947年咱县解放啦,二区在石头疙瘩天主堂办起了‘农民识字班‘,你大姐也去啦,一起去的她这一茬女的就四五个,她学习好,老师经常夸奖她。后来家里拖累大,你的哥哥姐姐都要上学,你爹在二区跑公家的事,一点不顾家。犁地种地,收割一大堆农活,一家有人吃没人干,你说这日月咋过里?有人给你大姐说媒提亲,庄户人家,家境殷实,虽然丈夫腿走路有些跛,但勤劳善良,干农活是行家里手。你大姐欣然同意了,辍学结婚了。后来咱们家的确好了起来,种地的事你大姐一家人抽空就干啦,生活也接济不少。就是把你大姐耽误啦,别的女孩上学后成了妇女干部,她在农村苦了一辈子。你大姐就像小棉袄一样体贴我,哀怜我,就像一把雨伞为咱鲁家遮阳避雨。”听了妈妈的一番话,我的心像针刺一样疼,为大姐失学,错过了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而懊悔,痛心;又为大姐的善举而感动自豪。一个柔弱女子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她独自选择了吃苦;为了鲁家人,她舍得一切,把幸福,青春看得很淡然。这才是一位女性的崇高境界,豁达心胸,是我们永远敬仰的。

大姐为人和善,勤劳俭朴,邻里之间和睦相处,孝敬公爹,相夫教子,把六个子女抚养成人,操碎了心。她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想方设法让孩子读书,大姐家没有学校,就让孩子住在姥姥家读书,我和两个外甥女都是在一起读书长大的。晚年让她欣慰的是外孙是北航的研究生,外孙女大连财经大学毕业,孙子当兵入伍后成了连续多年的职业兵,三儿子入党当了村干部。

大姐心里一直装着娘家人,逢年过节总是盼着我们,把许多好吃的藏在篮子里,挂在横杆上。春节初五我们弟兄三个带着孩子们一起去大姐家,把她忙得不亦乐乎,凉拌口条和耳朵,热炒猪肚,焖扣碗,稀罕的东西应有尽有,丰盛的食材摆一大桌,热闹的喧哗声,觥筹交错的吆喝声,是那么尽情尽欢,是那么其乐融融,是我一辈子抹不掉的记忆。大姐高兴的说:“你们就是我最亲的人,等待你们来是我心巴巴上的事”。

九十年代我进县城工作,条件有了改善,曾资助两个姐姐和大嫂去成都旅游,平时也给一些微薄的生活补足,每年正月初五去大姐家雷打不动。记得2007年春节去大姐家,从预制板厂到大姐家修路,坑坑洼洼,颠簸不平,小车开到半道无法行驶,只得徒步前往。也就是那年的5月5日,一场车祸从天而降,当我得知噩耗赶到医院时,大姐静静地躺在抢救室里,双眼闭着长眠了。我那三通鼻涕俩通泪大姐再也看不见了;我那伤痛欲绝的哭喊声再也没有唤醒大姐。

大姐走了,但我觉得她一直活在我们心中。

作者简介

鲁玉琦男1949年生垣曲县长直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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