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日不可留（昨日的世界）书评

正如副标题所暗示的，这是一个人的回忆录。茨威格在写作时，曾给朋友写信说：“出于绝望，我正在写我一生的历史。”茨威格是同时经历建设和覆灭的人。他横跨了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遭遇了两次世界大战，见证了人类历史上最辉煌和最黑暗的时刻。个人是历史的人质，茨威格大起大落的一生决定了这本书必然烙上了时代深深的烙印。可以说，这部回忆录的主角不是茨威格自己，而是整个欧洲大陆。

昨日的欧洲是堪比天堂的存在。茨威格带着怀念和眷恋描绘了一幅波澜壮阔的时代众生像。天才诗人霍夫曼斯塔尔，悲悯众生、坚决反战的罗曼罗兰，才华横溢的里尔克，深沉冥思的弗洛伊德，还有高尔基、罗丹等一系列在文化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托举起了那个时代，明亮迷人，似乎有着勃勃生机。寥寥数语，跃然纸上，无怪乎茨威格被誉为“人类历史上最好的传记作家”。但历史远远比小说更富于戏剧性，诸神遁去，神性之光熄灭，欧陆大地陷入混乱的泥沼。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的毁灭性的打击和持久性的重创。在人类的编年史上，理性遭到了最可怕的失败，而野蛮和疯狂正沾沾自喜于它们的胜利。

所谓悲剧就是把最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你看。茨威格敏锐地洞察到了动乱的先兆，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繁荣的欧洲文明一步一步被撕碎，曾经富饶的土地一点一点被摧毁。人类的群星只闪耀在昨日的世界。“其苦不堪说，其痛难言停。”满地狼藉，目之所及，尽为废墟。对于一个洋溢着理想主义光芒的知识分子而言，眼看着欧陆大地的灯光一点点熄灭，无疑是残忍的。历史果真是螺旋上升的吗？两次大战轮番上演，人类命运一再被逼向绝境，历史仿佛无限循环的圆。自己曾经坚信并为之奔走的真善美轰然崩塌，原来朝田园牧歌的出逃是无效的，黑夜暂时过去仍会再次笼罩天幕。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幻想，返乡之路如此遥远，人类根本就无家可归。

茨威格只能用文学打造一座乌托邦。他用满腔柔情久久地凝视着那些他所热爱的东西，见不到了就用笔勾勒出它们的风姿，写不动了就对着支离破碎的世界喃喃自语，说完了就选择自我了断，与之告别。“我的精力在流离失所、颠簸流浪的漫长岁月里已经消耗殆尽。”因为茨威格的自杀，这本回忆录具有了遗书的性质，回荡着呜咽的悲鸣。

“我似乎觉得，为我们所经历过的那种紧张而富有戏剧性地令人惊诧的生活见证，是我应尽的一种义务。”作家是上天派到人间的卧底，茨威格认识到了自己的使命，试图用文字为下一代人留存已经消逝的昨日世界。“我们命该遇到这个时代。”茨威格绝望但不沉沦，失落但从未放弃行动。虽然大地分崩离析，天空布满硝烟，但茨威格在深渊里仍不断仰望曾经照耀过童年的昔日星辰。他抚摸了历史的每一条纹路，并以自己的生命为之添加注解，他把旧时光里积攒的乐观和自信掏出来，预判一个新的时代要开始了。那些高贵的灵魂、深沉的思索、睿智的判断终将解救我们，如摩西带领以色列子民走出埃及一般，带人类回到昔日之所在，回到生命的根基。这是在废墟中完成重建的一种路径，也彰显了文学的力量。

《昨日的世界》被评为“影响一代人的书”，一个欧洲人的回忆却跨越了时间和地域的限制，令后世读者心有戚戚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王家卫的《一代宗师》里有一句台词令人印象深刻。宫二在东北的雪地上走着，说：“大时代无非是一种选择，我选择留在属于我自己的时代”。昨日之日不可留，茨威格以肉身祭奠他的伊甸园时代，我们只能翻开书本，在字里行间遥想和追怀那个时代的气度和芳华，并且寄希望于明日之世界。所幸虽然世殊事异，仍有共通的东西会无数次被文字唤醒，那就是爱与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