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怀念「倔得要命」的杨洁
78年日本版的唐僧由夏目雅子扮演，开了女演员扮唐僧的先河
1985年，杨洁即将制作完成《西游记》，意气风发。她和中央台副主编赵群参加了NHK的电视艺术交流会。
最开始，日本人没想到《西游记》的导演是一个「女先生」。
所有问题都是提给赵群的。问题提得较细，具体问题赵群回答不上来，他向他们介绍：「这些问题我不知道，要请杨洁女士来回答，她是《西游记》的导演。」
这句话引来一阵惊奇，在座的人开始将视线转向了杨洁。
「对不起！钦佩，钦佩！在我们这里，这样的戏都是由男先生来拍的。」
杨洁女士笑哼哼。
「我们那儿的女导演不止我一个！」
纵观杨洁女士的一生，硬头硬颈，在《西游记》里，她和孙悟空最相似。
「杨洁，要是让你把《西游记》拍成电视剧，你敢不敢接？」
1982年，副台长宣布王扶林拍摄《红楼梦》以后，紧接着的这句问话，让杨洁头顶一个惊雷响过。
她定了定神，随即冲口而出。
「有钱就敢，为什么不敢？」
1983年春晚之前其实还有一届1979年春晚，这才是真正的第一届春晚，杨洁女士是那届春晚的导演。图为杨洁在播报节目。图：@西游记摄像师王崇秋
那时当戏剧导演的杨洁，时常苦愁自己没有出头机会。嘻嘻一笑，终于轮到我出马啦
杨洁的父亲杨伯恺是革命者，长期为《华西日报》（左派报纸）供稿。过去的报纸常开天窗，要么是被删去一块，留着空白，要么是被整块拿掉。
好几次，报社被特务来打砸抢，报纸被没收，机器被砸烂，机房被破坏……那几次，有人急匆匆来给杨伯恺报信，他会马上换衣服，离开家。杨洁则被妈妈带去朋友家避避风头。
杨洁小时候给地下党送过信。
当时成都的努力餐厅是地下党的联络点，车耀仙的身份是那里的经理，同时是四川地下党的领导。
杨伯恺经常带着杨洁上那儿吃饭，有回让杨洁把信塞在旗袍衣兜里，送给「车伯伯」。
一路顺风顺水，杨洁全程把兜捂得紧紧，则在路上幻想自己应该如何宁死不屈。
大概是这模样
不久以后，杨洁去了延安。在这之前，杨洁过了自己十四岁的生日。
在父亲的描绘里，延安是个通向共产主义的美好世界。人人都像朋友一样，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像天堂那样欢乐。
杨伯恺曾多次送他的学生去延安。杨洁看见他们神秘地来到家里，和父亲交谈着什么，来来往往几次以后，就再也不见踪影。
在杨洁的回忆录里，透过一个小女孩的视角，她被严格地规束，不准多说多动，否则朋友就会离开延安这个天堂。
在枣园，罗炳辉将军的女儿罗振涛吃的是最高首长的饭堂，有面包、黄油、肉。杨洁和她的同学吃的是夹沙子的米饭。
在一次舞会上，周恩来邀请杨洁跳舞，她害羞地往后一缩，因为自己跳得不大熟练，事后被管理员批评太过畏缩。
周恩来和杨伯恺是一起留洋的同学，这些有最高领导人参与的舞会，杨洁一一记录下来，被人戏称为「延安舞会政治学」。
杨洁发觉延安不是那么美好，每天夜里想爸爸。
在青岛当播音员时，杨洁得了肺结核。在北京住院过程中，先后吐了五次血。
杨洁想痛快些解决问题，被告知手术只有两种：切肺或者切肋骨。
手术过程能听到手术刀刮在骨头上的声音，也能听见切断骨头的声音。杨洁掰着指头数数，切断十次，就该完成了。
杨洁刚烈的性格容易和领导闹矛盾。
反右前，组长蔡老师找来杨洁谈话。有一次甚至举着报纸问她：「罗隆基、章伯钧说要和党轮流执政，你怎么看？」
杨洁随口答复「天下是共产党打下来的，凭什么他们轮流执政？」
没过几天，组里开会挖右派。蔡老师的发言忽然带头将矛头带向杨洁。
罪名是长期对党不满，对领导不尊重，有小资产阶级情调。
一时间，随声应和的、顺杆儿爬的、上纲上线的都出现了。杨洁曾经给过一个农村妇女一块饼干，被说是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朴实的农家妇女……整整批斗了两天。
开批斗会时大概是这光景
第三次开会，杨洁拍着桌子站起来了。
「我对蔡老师的领导作风有意见，不等于对党有意见。你是党员，但不等于你就是党。党员有可能犯错误，难道是党犯错误？难道你蔡老师抠鼻子挤眼睛，党也抠鼻子挤眼睛？我对你蔡老师有意见，但你不是党的化身！」
杨洁躲过了「反右」的风暴，周传基没有逃过。当时的文艺工作者吴祖光、丁聪、邵燕祥等也没有逃过。杨洁是幸运的。
中央电视台最早试播时，受历史因素影响，我国在技术上远落后于国外。
有一次，正在「断片，请捎待」时，演播室六十多岁的管理员老范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问「完了吗？」
电视屏幕赫然出现了他的特写——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儿在向观众悄悄发问：「完了吗？」
试播现场是这样的
那时的摄像机没有变焦距镜头，需要自己手动换。从近景到远景，镜头号分别是500、180、135、75。
转播时，导演需要记住每个摄像机的机位，以及它们能出多大的景别。同时，导演还要盯着剧本，演员。
为了效率，杨洁开始钻研分镜头。一个导演的雏形即将孵化出现。
时间回到1985年，在和NHK台的交流时，他们问道「《西游记》的镜头有各种角度变化，是由几台摄像机完成的。」
杨洁回答「一台。」
那些高高低低的角度被他们用手势比划出来，附带怀疑的神情。
杨洁再次回答。「我们只有一台摄像机，所有的镜头都是由一个摄像师完成的。」
那个摄像师是王崇秋，比杨洁年轻十四岁，是她的丈夫。
夫妻一世情深
记得小时候看的电视，《西游记》画质朦胧，总觉得是自己眼保健操偷偷睁眼看课外书才会这样。
最近破案了。杨洁女士在自传里提到他们的摄像机是台里最老旧的一台，300P。即使仔细调试聚焦，画面也会有点虚，就像加了柔光镜。
就是这台300P，王崇秋形容是当时台里最古老的一台
当年的画质……
没有长焦距，没有移动轨，没有升降机，没有高台，斯坦尼康和摇臂设备更是传说中的设备，只能让杨洁流口水。
这台摄像机拍活物需要多人操作。《智激美猴王》有场公主在野地追兔子，摄像师扛着摄像机追兔子，技术员抬着录像机追摄像机，摄像助理抱着监视器追摄像机，杨洁追着监视器跑，一批人在中间拉着线。
《三打白骨精》拍孙悟空被紧箍咒念得天旋地转，那个孙悟空晕眩的主观镜头，摄像师仰躺在三合板，由几人拉住四角转着圈跑。拍完，感觉比玩过一场公园里的迪斯科转盘还刺激。
演员也体验过这种类似公园才有的娱乐项目。拍摄翻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孙悟空扮演者章金莱全程在蹦床上完成。
到了NHK的演播厅，杨洁参观了他们能通过遥控上下左右变换角度的摄像机、参观了他们的移动轨，移动天幕，以及楼顶供拍摄专用的几架直升机。
领导老阮问「杨洁，看他们的工作进度多快！你能不能拍快些？」
杨洁哼哼。「如果是同样的工作条件，我比他们还快！」
老阮看了看杨洁，没有说话。杨洁心里清楚，老阮是觉得自己不谦虚了。
临走时，杨洁又看了一眼NHK房顶那几架小直升机，恋恋不舍。
一个多月前，她曾尝试借空军机场洒农药的飞机进行航拍，无奈不能低飞，最终拍摄的画面无法看清人影。
选角时，杨洁拜访了南猴王六龄童。后者推荐了他的儿子章金莱来演孙悟空。两人一通比划，杨洁看了看眼前这个清秀、白净的年轻人，点头同意了。
1980年代，一切都很青葱，一切都很美好
回京后，她去招待所看他们，看见六龄童老先生提着四个暖瓶往楼上走，说是给金莱洗澡的。
杨洁心里一声咯噔，父亲给儿子打洗澡水，这个男孩子生活还不能自理。
于是杨洁提前声明，以后进组得自己独立。六龄童和六小龄童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西游记》剧组堪比是地狱模式的变形记。
首先美猴王和猪八戒每天上戏需要安上乳胶等化妆道具。再者，拍摄环境不是高山丛林，就是洞穴峡谷；无论下雨晴天，酷暑严寒，美猴王作为西游第一主角，天天都得上戏。
杨洁在拍摄中期，去香港调研后成立武术特技组。从对方口音很重的港普里，杨洁紧紧抓住了几个字「两头吊起来，人挂在中间，一拉就走了。」
于是下决心开始自制威亚。
最开始大家不知道钢丝有承重问题。上天最多的孙悟空出过一次事故。他从四五米高摔落时，二郎神林志谦把他背下了山，立即送往医院。还好树林有一些缓冲，除了皮外伤没有大碍。
经过在《西游记》剧组的短短几年时间，六小龄童迅速地，茁壮地成长了。
童年的夏天，电视机，孙悟空在我们心里无所不能。伴随那句激动人心的台词：吃俺老孙一棒。
从这儿开始，后来，他成为了一个记忆符号
关于《西游记》的片头曲：噔噔噔噔，噔噔噔噔。电子鼓的声效伴随石破天惊，石猴诞生。
80年代民族风配电音，这概念超前了三十年。
当时央视的台长认为我国古典名著用「洋曲」，没有时代感，不妥当。
杨洁女士力排众议，认为这是神话剧，不受朝代和地域限制。作曲者许镜清，曲风活泼大胆，敢于出位。杨洁认为不能更换。
她说「我是《西游记》的导演，我对全剧的艺术负责。」
一道传说中的中央音乐学院入学考试题。
86版《西游记》片头，biu biu biu（ ）
A：登登等灯 凳等等凳
B：凳等等灯 灯灯等登
C：灯灯登等 登登等登
D：登登等登 凳登等灯
2016年，许镜清在人民大会堂举办了《西游记》主题音乐会。在杨洁的追悼会上，许镜清说「如果没有杨洁，也就没有《云宫迅音》，也没有《女儿情》、《敢问路在何方了》。」
她的性格就像小孩一样。林志谦回忆「她在剧组，表情就像是小孩，一讲到高兴的时候，由衷地笑。剧组里六年，绯闻很少。她就有那种人格魅力，让你不敢做一些事，怕伤她的心。」
杨洁身上有那个时期主流知识分子的那种气息。「相信政府和党的力量，真诚地希望改造社会。社会参与意识强，也喜欢争个高低」
她身上那种精英感挥之不去，以至于晚年有些潦倒。这部与她生命紧紧挂钩的《西游记》，曾受领导刁难，中途资金断裂，剧组不得不自行找钱拍摄。
翻开她的自传，时常看到「他们觉得我办不到那我偏要做给他们看哼」，「他们说我顶撞领导但我就是看不惯他哼」。
很少有人知道杨洁是《西游记》的导演，更少人知道杨洁也是女儿情的词作者。
韩寒拍《后会无期》，使用了《女儿情》这首歌。版权费十万，扣除税费，许镜清和杨洁各三万。许镜清说，这是他拿到最高的版权费。
仅以这首歌，纪念这个倔得要命的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