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删改戏词：只顾词句文雅忘却剧中人身份

杨宝森、高华之《桑园会》

二黄戏用唱白与做工来表现剧情，唱白所以叙述事实，做工则所以发挥情绪，二者缺一不可也。以唱词白口而论，有时雅的好，有时俗而有趣，端看当时情节环境如何为断。近来有人专在词句上“吹毛求疵”，胡删乱改。有时固能点石成金，但有时亦能点钢成铁。最近阅报，又见有人将《空城计》内“国家事用不着尔等劳心”一句改为“军国事用不着尔等劳心”，揣其用意，当然亦能言之成理；不过准此以绳则二黄戏之唱词中，大约可改之处太多，恐亦不胜其烦耳。

其实唱词口白之中，确有粗犷不合理之词句，未尝不可更易。笔者所不甚赞成者，在“吹毛求疵”四字。二黄戏是雅俗共赏之娱乐，文人骚客固能乐此不疲，而农工商贾亦一样能神驰心往，只要不太支离，何必非在文字上苛求不可？类如“国家事”改为“军国事”，究竟后者是否高明，另一问题，似乎旧词亦无多大弊病，存之何害？

孟小冬之《空城计》

删改词句，无论唱白，首应顾及剧情之环境。例如《四郎探母》中公主起誓时，旧词原有“驸马，你要怎么长，怎么短？”几句。固然十五年之老夫妻，亦未尝不可私下开一小玩笑，然而论到两人身份，似乎纵开玩笑，亦不应如此粗蠢。何况以当时紧张之环境而言，加入此数句不伦不类之词，实在太不合理？现时一般名伶，大多数皆将此处数句删改，可谓得当。然而不久以前，曾听某伶《探母》，至“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之后，竟将照例小孩撒尿之数句白口删去，则又不敢苟同矣。夫妻谈话适逢小孩撒尿，本来不算希奇。藉此表示公主当时急怒心绪，正与“奏明母后”云云之撒气口吻针对，亦尚合理。在平常家庭中夫妻斗口，丈夫之碰此类钉子者，恐亦习见不鲜也。窃揣当日编剧人之心理，此处加此数句，一则为调剂当时之紧张气息，再则四郎以下有大段唱工，数句口白便有一两分钟之时间上余裕，藉便小作休息，使唱角再张嘴时，便可一气呵成。大约用意不外如此。有此数句虽不见得便好，但若直然删去，亦不见其理由之何在也。

删改词句再应注意之事，即为戏中人之身份。二黄戏之妙处甚多，身份口气上之讲究最为严紧。《桑园会》、《拾玉镯》、《马思远》三戏，皆有男女调情场面，只以剧中人身份不同，其词句口气便三者迥乎有异。设使吾人将秋胡之唱白移在傅朋或贾明身上，或将赵玉之词移在孙玉姣或罗敷身上，恐此三出戏均将一塌糊涂，不能成其为戏矣。晚近一般外行之有删改词句癖者，多半犯此大病。只顾词句之文雅，而忘却剧中人之身份。结果句子固然雅极，就是不像剧中人之吐属。在删改者本是自炫才能，而旁观人则不禁其齿冷矣。

荀慧生之《拾玉镯》

写至此处，忆及一桩笑话。某票友素以善改词句自豪，无论明场坐腔，无论唱哪出戏，总要改上几句。有人一问所改词句之理由，更是振振有词，竭力自圆其说。好在人知其癖，谁亦不愿向其发难，久而久之，某君当然愈益自鸣得意。某日唱《定军山》，至“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项上吃一刀”两句，某君又认为不妥。上前者若个个有赏，则不胜其赏；退后者若皆项上一刀，则不胜其杀；必须分别其进退之情形，依律办理，始合为将之道。黄忠既系五虎大将之一，在当时紧要关头发号施令，不应如此懵懂也。于是临时改唱道：“上前分别轻重赏，退后定照军法 ”，唱至“军法”两字，下面一个字实在不好找，而流水又快，不容停住再想，逼住无法，只好唱道：“退后正照军法刀！”当时既因想词而有迟钝，结果所唱后大费其解，于是听众哄然矣！大约从此以后，某君改词之癖，总该为之稍杀。好以“吹毛求疵”删改词句为事者，可以引为前车之鉴也。

（《立言画刊》1939年第56期）

怀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