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鹏：这个家族传承过500年 靠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

对于传统文化，对于国学，我们现在存在一种误区，就是把它们当成了中小学生阅读参考书，或者说是习题的答案册，你碰到问题了，碰到困难了，然后去翻一下，这个答案在哪里。但我们的文化和经典，并不是这个样子。

世界上，古今中外没有一部经典它把我们人生当中，有可能会碰到的种种的困难，种种的难题，如何去解决它，这个答案一字一句给你写在上面，你碰到这个困难你去翻这本书，或者是你去检索一下，翻到这一页马上就有答案了，不是这样子的，世界上没有一本书有这样的功能。那我们为什么要学习经典、学习传统文化呢？道理很简单，你在阅读经典的过程中，在学习过程中你在成长，解决问题的能力在增强，思考的维度在加深。这就是学习经典，学习传统文化的意义所在。

我们进入今天核心的话题，中国古人最重视家训，最重视家规。广义角度讲，父母长辈的一言一行都可以称为家训。《论语》里有庭训这一说，孔鲤过庭，屈而过庭。我们一直以来把小孩在家里面所受到的父母教导称为庭训，称为家训。家训这样文本产生其实很早，说一个跟四川有关系的，诸葛亮的《戒子书》大家很熟悉吧，这就是一封家训。告诉他的儿子，告诉子侄吗？什么是重要，什么是可以做，你应该怎么样立志向，这就是一封家训，但是这个家训不呈系统，只是一封书信。

真正让家训成系统，成为一部著作，立体化方方面面告诉自己的孩子，告诉自己的子孙应该重视什么，最基本的是什么，应该从南北朝时期，颜之推写的《颜氏家训》开始。所以很多宋代学者把这本书称为“家训之祖”。家训很多，我今天拿出来跟大家分享一个话题，当中有一个非常核心的篇章《勉学篇按》，刚才我们讲的是破的工作，破除一些观念。

我一上来就讲，有一些东西看上去很重要，但是事实上在传承过程中并不是本质。财富也好，权利也好。你光靠这些东西，你要传承，恐怕很难。

现在我们第二个工作要做什么呢？要做立的工作。到底什么是本质呢？我们要来解释这个问题，就从《颜氏家训·勉学篇》作为切入点，共同思考什么是真正本质的东西。

《颜氏家训》作者颜之推，简单做一个介绍。这个人生活在中国古代的南北朝时期，南北朝有什么特点呢？两大特点，第一个特点，很乱，政权更替很频繁。第二个特点是什么呢？南北朝时期是我们中国古代最典型的贵族政治时代。所谓的贵族政治时代，用今天的网络语言讲，一个年轻人他的出身主要靠什么？拼爹。贵族时代，人都是这样的，你有一个爹可以拼，你干嘛还要好好学习呢。

当时的宰相姓王，王羲之的祖上。王羲之就是王氏家族。还有一个大家族姓谢，淝水之战领袖谢安谢氏家族，王谢两家。王与马共天下，马就是皇帝司马氏。

颜之推生活在这样的时代。首先，他也出身在一个贵族家族，颜氏家族祖上名字叫颜莟是东晋晋元帝司马睿过江八代功臣之一，当然跟王谢两家不能比，他们只能是二三流贵族，但是也是贵族家族。这是第一。第二，他的一生当中，你可以从他经历当中看到这个时代的乱象，早年生活在梁武帝时代，梁武帝时代是整个南北朝时期，南方最最繁华的时期，甚至整个南北朝时代最好的时期。

但是梁武帝晚年犯了一错错误，引起了一场巨大的军事和政治的一场变动，我们称之为侯景之乱，南方繁华一夜之间付之东流，被这次军事叛乱全部打破，所有很多贵族就迁到江陵，迁到江陵重建梁政权，但是实力非常虚弱，所以过了不久被北周给灭了，颜之推一开始遭受侯景之乱以后到了江陵，不久之后就做了北周军队的俘虏，因为他是士大夫，过惯了这种文化气氛非常浓郁的生活，所以到了北周，到了关中地区，就是四川往北走一走，到关中地区他觉得非常不适应，因为那边是一些文化比较落后的民族控制着，所以他就逃，往哪逃呢？

往东逃，历经千辛万苦，过黄河时船差不多翻掉，好不容易跑到山东，大家记住我们讲的山东是什么？太行山以东，河北、山东都是大山东的概念。到那边总觉得总算好了，不用待在蛮荒之地了，结果他没有料到，过了几年北周的军队又来了，把北齐又给灭了，于是人生当中第二次被北周所俘虏，又被抓回去了。

北周灭了北齐以后，自己也被隋文帝取代了。颜之推出身在梁武帝的时代，去世在隋文帝的时代，他一生经历了四个王朝，七年看到三个王朝的覆灭，他在梁朝生活中，在北周生活过，在北齐生活过，在隋朝生活过，还好他及时的死了，如果他要再多活十几二十年的话，他还能看到隋朝的灭亡，人生的不幸。没有故国，一个王朝一个王朝全部都颠覆了，这是很悲哀的事情。也因为有这么丰富的人生经历，看破很多东西。能够让他看到表面繁华的背后这个本质是什么。积累了很多人生智慧，所以写了《颜氏家训》，其中非常重要的今天给大家看的这一篇，叫《勉学篇》。

《勉学篇》他一上来就讲观察梁武帝全盛时代这些贵族子弟生活是怎样，他们不用像农民一样，不用像商人那样，不用像工匠那样，不用像僧道那样，不用像武夫那样，不用像普通学者那样，什么都不用干，一天到晚干什么，“饱食醉酒，忽忽无事，以此销日，以此终年。或因家世余绪，得一阶半级，便谓为足，安能自苦。”就是我刚才讲的这个道理，家庭背景，家庭出身这么好，干嘛还要好好努力，所以这是南方子弟贵族生活的一个常态。

历史学家最大的特点，我一上来就跟大家讲历史学家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后知之明，历史学家总是事后诸葛亮。于是他说“及离乱之后”，当时这些人都不会想到有离乱，都不会想到有侯景之乱。“离乱之后，朝市迁革。”王朝灭亡了，皇帝换一家了。“铨衡选举非复曩者之亲。”换成我们今天的话讲，组织部部长不再是你爸爸了，怎么办呢？“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党。”公安局局长也不是你叔叔了，这下你怎么办吧？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孤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材也。”前后形成什么？鲜明的对比。同一个人在鼎盛的时候，为什么是“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所以说这个问题在哪里？之前他所有的繁华，所有的富贵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都不是建立自己的努力，自己的本事基础上。

大家看这些贵族子弟，没有任何他所享受的东西是建立在自己成就的基础上，所以这些东西都是外在的。一旦等到形式变化以后，你只要是外在的东西，外部条件，外部环境一变，它都有可能随时离你而去，什么东西是不会离你而去的？只有一个东西是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就是你自己。所以人生当中什么东西最重要，你自己最重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内在的充实，是最最重要的。无论外部情况发生怎样的变化，这个东西在你身体里面，它永远不会离开你。

孟子讲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如果说是一个好的世道能够发挥我的才华，那我就来发挥我的才华，如果是不好的世道，没有机会发挥我的才华，我就守住我这些东西，我始终是我，我这个本体永远还是这个样子。

从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篇里面。勉学篇后面有一个非常好的总结，“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整篇文章的重点就在这句话上，翻译成今天的话讲，所有的外在东西都是靠不住的，有时候他是被迫离开你，有时候主动离开你，爱子女莫过于父母，但是父母有时候也会无能为力，也会离我们而去。也有他照料不到的地方，不要说父母，一个家族连乡国，因为我之前讲过颜之推他在很多政权下面生活，眼前的繁华一夜之间可能完全破灭，谁都想象不到。

颜之推《颜氏家训》里面还讲过另外一个故事，也是印象特别深刻的故事。我之前向大家介绍他不是曾经一度到山东，山东当时叫北齐的政权。当时南北朝，南方和北方都有国号叫齐的政权，南齐和北齐，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没有超过30年，这两个政权一个27年，一个24年，都没有超过30年。颜之推到了北齐之后，其中有一个士大夫，当地的士大夫就来请教他，因为颜之推是名气很大，是著名的学者，就跟他商量教育子女的问题，就像很多人来找我商量子女教育的问题，要不要学奥数，要不要买学区房等等。他们到颜之推商量什么话题呢？因为北齐统治者是鲜卑化的汉人，就是已经完全用鲜卑族的生活风俗来过自己日子，说的也是鲜卑语，这样的一个统治阶层。

那个人找到颜之推以后跟他说，我这个孩子非常聪明，小孩大概是7-8岁的年龄，我想从现在让他开始学鲜卑语，以后就能够和这些达官贵人交往，交际语言是非常重要的工具。大家知道为什么宋朝的时候福建人做官不大，知道为什么吗？跑过去想拍拍宰相的马屁，跟他聊两句。讲了两句，宰相也不知道你说些什么，这就很麻烦。这是很重要的一个问题。你如果说懂得鲜卑语，统治阶层都是讲鲜卑语，你以后飞黄腾达就有非常好的桥梁和渠道。二我想让他学弹琵琶，现在的皇帝贵族都喜欢弹琵琶，刚才有弹小提琴的，当时皇帝喜欢弹琵琶，颜之推也不置可否，这是你的孩子，怎么教育在你，他没有说什么。

但是回去以后把这个故事写在《颜氏家训》里面，他就把他记下来了，他的结论是什么呢？他告诫自己的子孙，哪怕这是一条康庄大道，的确能让你飞黄腾达，我也不希望你这么做，你通过学习这些东西讨好别人，你自己的人格就降低一等。即便是能够让你以后飞黄腾达，你也不要这么做，关键是下面这一句话，“何况未必让你飞黄腾达”。这句话很厉害，因为很少有人像颜之推这样一生经历这么多的王朝。

颜之推《勉学篇》最后我们总结，总结到，你所有的价值应该依托于你自己。用我们非常熟悉的语言讲，可以概括为自立、自强，都可以。颜之推这样的传家理念是否获得成功了？他的这个家族是不是比别的家族传承的就要远一点，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如果说答案是否定的，并没有让他这个颜氏家族被别人传承更远，那他这套东西就没有说服力。我今天和大家介绍这本《颜氏家训》，介绍这个人，介绍这个家族，一定是有说服力我才会拿出来。

整部《资治通鉴》1400年，整个中国有文字以来的历史大概是3000多年，多一点。在这3000多年的历史当中，大家能够找到一个家族是依靠财富和权力传承的吗？答案肯定是没有的。但是这3000年左右的时间里面，一直到今天还在传承的家族有没有？有，什么家族？孔子的家族。有，且只有一家就是孔子的家族。一部《资治通鉴》1400年里面没有一个王朝是能够超过500年，我们把东汉西汉加起来算一个王朝也才有400年，没有一个王朝超过500年，但是传承超过500年的家族有没有？有，颜氏家族就是一个，而且是为数不多的家族。

大家都知道有一位著名的诗人曾经写过一首非常有名的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题目叫《乌衣巷》，为什么叫《乌衣巷》？因为在南朝的时候，东晋到后来宋齐梁陈，王谢两家，尤其是长房长孙就是住在乌衣巷，这条乌衣巷就是南朝时期地位、权利、财富的象征。刘禹锡生活在公元8世纪后期，他再去重游乌衣巷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了，所以他会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大家理解这首诗的时候要注意，表面上来看说的是燕子飞出来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飞的是燕子，但是事实上大家想一想，飞的是燕子吗？还是在乌衣巷？燕子还是乌衣巷筑巢，所以走的是谁，换的是什么？王谢两家的大宅地，这个园子里住的不是王，不是谢，住的是普通老百姓，燕子还在那筑巢，但是住的人家已经今非昔比，完全不是那个状态，所以飞出去的不是燕子，是人。

王谢两家当时在周唐历史舞台上已经杳无音讯，没有他们两家子孙的任何信息了，历史舞台的中心，你找不到一个人姓王，是当年王导的后人，找不到一个人姓谢，是谢安的后人。但是颜氏家族在中唐时代不仅还在传承，而且还为我们中国文化贡献重师巨匠级的人物，输入新鲜的血液。我讲一个人大家都知道，颜之推的五四孙颜真卿，书法大家，被我们称之为中国书法史上第二座里程碑。王羲之是第一座里程碑，颜真卿就是第二座里程碑，这个颜真卿就是颜之推的直系第五代孙。

我们今天知道颜真卿是因为他是书法家，但是如果你去看历史的话，如果看新旧唐书颜真卿传，所谓颜真卿擅长书法不过几个字，两三个字就带过去了，擅长书法没有了。如果你读《资治通鉴》，你看不到《资治通鉴》里面有任何一个字是在介绍他的书法成就的，这就很奇怪了。那颜真卿为什么在历史上有这么高的地位，唐朝人对他的看法，以及宋朝人为什么这么崇拜他，颜真卿地位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宋朝人抬出来的。

宋朝人崇拜他，去选择了他，把他作为一种宣传、模仿学习的对象，所以他被很多人接受。所以他的书法才会在今天有这么高的地位，他是相反的，不是因为字写得好，才因为这么有名望，恰恰相反正因为在当时极名望的人，所以字被选择成为一种楷模，我们今天经常讲颜真卿的字是堂堂庙堂之像。

我因为研究历史，对于颜真卿这个人了解越多，就对这个人越崇拜。因为他的人格魅力感召很多宋朝士大夫，宋朝士大夫认为这就是士大夫理想人格，所以反过来解释他的字，每个字都是中正平和堂堂庙堂之像，所以今天他才会作为一个书法家被今天的人所接受。但是真的要进入那段历史你就会知道，颜真卿他的成就远远不止于此。

据史书记载，开元二十二年，颜真卿登进士第，历任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后因得罪权臣杨国忠，被贬为平原太守，世称“颜平原”。安史之乱时，颜真卿率义军对抗叛军。后至凤翔，被授为宪部尚书。唐代宗时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公，人称“颜鲁公”。兴元元年，被派遣晓谕叛将李希烈，凛然拒贼，终被缢杀。他遇害后，嗣曹王李皋及三军将士皆为之痛哭。

史臣在评论颜真卿时说，颜真卿一辈子毅然之气，折而不沮。好几次碰到艰难困苦的状态，但是一生毅然之气，受多大的挫折也不回头。别人不了解他，别人给他的待遇，对不起他。他有怨言吗？忠臣谊士，宁以未见信望于人。望就是怨望，别人不信你，别人不尊重你，你就去怨望别人吗？怨恨别人吗？不。反诸己，得其正，而後谦于中而行之也。

他一辈子在做一件事情，大家发现了没有？他为什么敢得罪杨国忠，敢得王皖（音），敢得罪李辅国，敢得罪鱼朝恩，敢得罪元载，敢得罪杨炎，敢得罪卢杞，谁有权利他得罪谁，他一辈子在做什么大家明白了吗？这些人里面除了杨国忠这种巨大的反面典型，如果不是我今天讲颜真卿提到这些人，在座各位你们平时会想到这些人吗？会知道这些人吗？这些人里面名扬千古的只有他颜真卿，为什么？颜真卿一辈子在做什么？颜真卿一辈子在做他自己。

为什么要坚守这些原则，这是我的原则，我之所以是我，因为我有这些价值观，我有这些原则。一旦你突破我这些底线，你不尊重我的价值观，不尊重我的这些原则，如果我跟你妥协，我就不是我了，我就跟你没有区别了。所有人都觉得他很傻，为什么？因为当时的人眼光就在这么几十年，颜真卿一看，这一辈子傻不傻，他们的眼光不会是什么，一千年，两千年，所以我再强调一遍，我们为什么能去读历史，历史能告诉我们自己用生命长度无法丈量到的板块。

颜真卿不是天下掉下来的，颜真卿有一个伯父叫颜元孙，也是当时非常有名的大学者，他还有一个曾伯祖叫颜师古，每一代都有自己的立身之基，立身之基是什么？是学问。但是真正的用世之本是什么？是品德，是自己的是非观，是自己的价值观。

整个颜氏家族传承五百年没有出过一个宰相，新唐书专门里面有宰相事迹表，你找不到他们颜家。很多家族都出过宰相，而且不只出过一个，出过几十个，但是出过十几个宰相的家族没有一个传承比他们久远。为什么？因为颜氏家族牢牢控制住这一点，家族传承本质是人的传承，人的本质是什么？是做自己。所以要自立，自勉，自强。

颜氏家训为什么挑《勉学篇》给大家看，为什么给大家讲颜真卿的故事。就是告诉大家，为什么教育重要，教育立人。为什么品格重要，品格是能够确保你立的这个人走的方向是正确的。所以最后我看一看，应该这里，有一幅对联吧。这一幅对联，很多人现在买了房子，比如你在这里买了一套别墅房子很大，层高也很高，经常来问姜老师我家里挂什么字好啊。我还没说呢？他就说千万不要挂什么财源滚滚太俗了，什么宁静致远单薄明志挂的人也太多了，我跟他们说有几个选择，其中这就是很好的选择，你把这幅对联写上，最好用颜真卿的颜楷大字写上，挂在自己家里。

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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