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筱琴：那里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天堂

老爹还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书教得好，琴也弹得好，书法也很棒，歌唱得更是顶呱呱。我们小的时候，经济好一点的家庭也不过吃得饱一点，穿得光鲜一些，偶尔小孩子可以吃上饼干之类的算是幸福的了，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一天三餐都难以维持，冬天日子短，常常就两餐，还是稀的。一个冬天菜可能就两样：腌菜和豆腐。糕点类的更是奢望，可真有例外的时候：文革中，许多单位都组织了宣传队，老爹歌唱得好，常被其他单位请去教唱歌，在供销社教唱的时候每晚能带回一个麻饼。老爹回来的时候我们差不多都睡着了，这时老爹会叫醒我们，被窝里暖暖的，我们只伸出头等着老爹分饼子。现在想起那样的场景，虽苦涩但却很温馨。

后来老爹平反了，工资加了，我们都大了，日子好过一些了。可我们五个人没一个考上大学，我想这是老爹最失望的吧，尤其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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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老爹退休了。闲下来的时候，老爹的爱好就是看书，看电视新闻，听广播音乐，记日记。大大小小十几本日记本记录了几十年的生活。有对国家大事的关注，比如申奥，比如98水灾，比如汶川地震，比如神六神七。有对生活的感受，五味杂陈，尽罗其中。奥运会开幕的日子，是他关注的：刚到我这边检查的时候，没想到后来这么严重，他还说能否在病房里放台电视，他一定要看。奥运会开幕时他已不能坐起来了，头也不能抬，家人费尽心机放台电视在他的病床前，他已无力欣赏。神七上天的前一天，老爹走了，他先于神七上天了，想必他是想更近距离地看清它吧。

老爹和老妈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由于经济拮据，一路走来，几多心酸，几多苦难。幸好妈妈是个坚强能干的人，她有一双巧手，我们小时候的衣服都是妈妈自己缝制，而且变着花样，这样一件衣服从老大到老二，再到老三，从新到旧，再从外到里，起码穿三茬。她能钉一手漂亮的盘扣，在只有布衣蓝褂的年代，配上漂亮的盘扣也算时髦的了。所以常有人让妈妈帮忙，这样钉一件衣服挣两毛钱，也能贴补些家用。不过妈的脾气不好，急性子，常常发火。老爹因此也吃了不少气。老爹做什么事都要先计划好再做，老妈是个说干就干不行重来的主，这样吵架就难免的了。不过计划好未必就能做得好，而边干边计划着往往事情就做成了。所以在动手能力上妈要胜过老爹，老爹受点气也没话说的。说实在的，如果没有老妈的勤劳善良，坚强隐忍，在那么艰难的日子，靠老爹一人真的扛不住。只是老爹内向的性格有火也不轻易发，这样对身体来说不会是好事。

1999年6月25日，灾难降临了，我们唯一的哥哥生病走了，对于妈来说，哥是她的命，也是她的脸面，从此在妈那里恐怕就再也没有开心的事了。于是老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侍候着，在心里承受巨大痛苦的同时，还要安慰老妈，照顾老妈，因为老妈在95年8月得过脑溢血，况且妈是个心事极重的人，所以多年来一直像垛歪歪墙随时都会倒下去，幸好老爹是个极有耐性的人，什么都依着老妈。日子在平淡而又真实中一天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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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写的纪念你的文章好像没写完就放下了，因为脑子始终是混乱的，没有头绪。你退休了，我们也都大了，日子渐渐也好过了一些，本就无欲无求，淡泊明志的你看看书，听听新闻，写写日记，带带外孙，和退休的老伙伴去周边的田野走走逛逛，一天天，日子过的挺惬意，小老头的身板挺拔，走路带风。去春的医务室体检，她的同事都说你的各项检查指标好过年轻人。你的胃一直不好，97年时做过一次钡餐，说没问题，于是我们在替你高兴的同时也忽视了替在的隐患，如果没有那次的检查，后面的日子里可能会对自己精心一点，后来，常常你觉得不舒服了，就服用你的老伙伴们说的生母生（音），好像这是个万能的药。发病前你一直精神矍铄，只是人是消瘦了许多，但是谁也没往坏处想，都说是千金难买老来瘦啊，况且你一点病容也看不出，哪怕在确诊前你已头晕倒了几次，只当是天太热了。

终于2006年7月6号的下午，你和妈妈在家无事玩纸牌，然后起身到厨房准备晚饭，就在这时倒下了，大汗淋漓，因为有过几次了，家人这才警醒，送你去县城检查，一开始检查说你的颈椎病严重的很，因为几十年的老师生涯，晕倒可能是颈椎引起的，我们松了一口气，所有人也没往坏的方面想，也没这方面的常识，后来医生感觉不那么简单，问了饮食，问了大便，然后做了大便化验，证实了医生的感觉，晕倒是因为大量失血所致。最后的胃镜检查彻底打破了家人的幻想，不是简单的胃病，不是良性，不是早期，而是晚期。因为失血过多，血压只有几十，脉搏几乎测不到，转院怕有风险，就在县城医院做了手术，说万幸没有扩散。就这样，一个无奈又有点草率的决定，改变了你晚年的生活轨迹。医生说，病灶只有一点，已完全切除，加上你已是77岁高龄，不想让你有思想负担，我们就轻描淡写地和你说是胃出血，只要饮食上注意就行了，我们这样说，当然也希望结果就是这样，说不定就这样止住了，因为老爹你是个好人，好人就该有好报啊。我们不求癌细胞消失，但求它休眠。很快你就出院，经历了这样一场大手术，已让你元气大伤，可你没往绝处想，妈妈也不知情，我们小心翼翼，胆颤心惊地过了一年。2017年的8月，好像是7号(?)吧，很晚了妈妈打电话来，电话那头的妈妈吓哭了，说你下午又晕倒了，莉已送你去县医院。我听了，心凉了，最怕的事也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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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赶到医院，你因为严重出血，已是半昏迷状态，大便源源地往外流，像沥青样，还有恶臭，我们从没见过的。情形很是凶险。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不能就这样等死啊，在我和莉的坚持下，我们赌了一把，当晚8点多钟叫了救护车，送你去合肥，因为你一直在出血，所以一路上车开的很小心，到合肥已是深夜，幸好燕她们已找好熟人，安排了床位，大伯一家人也在。病情医生也了解，在安排好你住院后马上用药，当晚，失血就止住了，血压上来了，我们总算松了口气。医生说县医院用药没错，可剂量不够，果然是大医院的医疗水平。后来的几天，你的胃已不出血了，可各项检查后得知，癌细胞已有扩散，但还是小范围。接下来家人陷于做与不做手术的矛盾中，燕的朋友，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医生，号称外科一把刀，他主张再赌一次，可老爹你的情形，瘦的只有76斤，真的皮包骨，所以系主任不同意，说风险太大，而且不值得。做，情况比预计的糟，下不了手术台？或者术后恢复不好，让你更糟罪？或者从此能平安渡过？谁也无法预料。做，也许有一线希望，不做，就是放弃。真真两难，我是以活着为先的，所以想赌一次，家人反对，不能让你再受刑。

你一直有个愿望，那就是去北京天安门看看，所以家人的选择是尽量满足你的心愿，在你的身体稍稍好转后，国庆节，燕她们带着你和妈妈去了北京。这一去当然是值得的，一路上，你容光焕发，精神矍烁，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老人，你还写了多篇日记，歌颂祖国，表达了一位老人的赤子之心。只是这样的选择，无法判断对错。如果选择了手术，万一成功了，或许会从此平安？后来想想，如果你当时知道你的病情，你会怎样决断？从北京回来，家人都回去看你，你的表现，你的状态，像没事人一样，挺好。只是大家心里都有数，这样的表像能维持多久？你的身体已似纸糊一般，经不起任何的风雨飘摇。我建议到我家来住，就怕哪天你犯病了，也好及时就医，这一次你欣然答应，因为你刚捡回一命，你知道城市的医疗终归比县城的好。月底，你和妈妈就来到我家，你说这一次准备住个三年，把身体彻底养好，不知情的你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信心。那一年的腊月二十边，你又犯病了，只是这一次很轻微，住院一个星期就出院了，因为到年边了，回家过年。我的心是悬着的，下一个年，你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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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了，燕因为身体原因没来，其余四家都陪你过了一个年，果然这是你最后一个年。琴她们为你买了部手机，开通了号码，号码15056205737，13856510404（回家新办的）一开始，我以为，家里有电话，手机没必要，屏幕那么小，你用着不方便，可我错了，你手机用起来得心应手，打电话，发短信，听音乐。.汶川地震，有感于政府对灾民的救助，你写了首诗发给我们，你也常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那一段日子，你常发给我们消息，教我们做人，做事，对生活。只可惜，我的手机丢了。

四月底，你想回家过一阵。这一回去，你就再没能上女儿家来了。渐渐的，天热了，家里住着比我家舒服些，你说等天凉了再过来。6月底的时候，莉电话说了，你现在一天天的没什么劲，上楼有些吃力，要搀扶了，因为没有之前的症状，我们只当你是身体虚的缘故，其实是癌细胞已扩散了脑部了，我天天打电话要你过来，可天热，你不想出门，直到7月19日你才过来，住院，检查，说癌细胞浸润脑部，已完全不可治了，眼睁睁地看你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凶狠，我们这才告诉了妈妈，妈妈一下懵了，她埋怨，她后悔，埋怨我们不该一直瞒着，后悔没当老爹是真的病人，她说她应该更细心地照料的。瞒与不瞒，谁知哪个更明智？妈妈本就是一身的病，告诉她没准她先倒下。28号，救护车送你去县城医院，一是保命，再者离家近点，随时带你回家。在县院待了40天，也是一年中最热的时段，你的病一天天沉重，可竟有惊喜的时候，那次，手机里放着你最喜欢的民乐《春江花月夜》，你因肿瘤压迫四肢已麻木，可手指随着音乐打起了节拍，只是惊喜转瞬即逝，没给我们心存希望的机会。

有一天晚上，你和我们说等你走了，把骨灰洒在家门口和学校里，你还说把你身上有用的器官捐了，我说别这样说，你会好起来的，你指指自己的胸口，摇摇手，我猜你已知病情，那时我早已泪如泉涌，悲痛欲绝。可你也不甘心，燕和合肥医生通话，骗你说等有床位了就送你去合肥，合肥是能救你命的，你一直信奉的，你接了电话说，“去年你救我一命，今年还求你救救我”，那时的你说话已不利索，那一刻，我们泪奔，心如刀割，恨不能折上几年寿命，换你活命。

中秋节快到了，医生也几次下了病危通知，于是我们商议，带你回家，家人和你一起过最后的中秋，最后的团圆。9月6号，你回家了。这一次，我们心里都很沉重，回家就是等死啊。此时你话已说不全乎了，我想你不能说话用写的吧，可你也无力握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一文不值，值只写下人字旁，就再也写不动了，四个字，简洁又深刻。谁的一生不是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过往的一切，无论贫穷，富有；高贵，卑微；在死神面前，都一文不值。9月24号早上，那个热爱生活，和霭可亲，慈眉清秀，常常是笑容可掬的老头走了；那个一生清贫，多难，却又知足常乐，心怀感恩的老头去了，我的老爹没了。

2006年7月，你生病了，77岁；2007年8月，你又生病了，78岁；2008年9月，你走了，79岁。今天是老爹去逝10周年，谨以此纪念我的老爹。

沈筱琴

安徽芜湖市无为县人，喜欢随心涂鸦，喜欢旗袍、喜欢“笔尖上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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