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子大全

句子大全 > 句子大全

深度对话·林天宏

句子大全 2016-03-28 08:25:08
相关推荐

林天宏:5月12号一地震,当时就在网上搜消息了。因为那天是星期一,正好是冰点截稿的日子,大家都在赶稿子,赶稿子的同时我给我们头儿发了短信,我说得去,不去的话失职。他说你怎么去?飞机场都关了,然后就让我等消息。

当时不知道哪里是震中,就在那儿等消息,刷新网页。到傍晚,知道死了九千多人,我想坏了,肯定是大事情,肯定得走了。

深度对话:什么时候知道要去的?

林天宏:那天夜里就在那儿看电视直播地震,一边看电视,一边写稿子,凌晨五点多钟睡着了。早上九点多电话响了。按我平常的习惯,星期二早晨是不接电话的,交完稿子就睡觉了。那天早上,鬼使神差的就接了电话,我就想肯定是要叫我去的,头儿说你赶紧过来吧。

十一点到了报社,然后等飞机,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本来说是坐空军的飞机去,后来坐不上,就订了两张民航的机票,是5月13号的下午五点多,到成都九点多。

深度对话:最初你们报社有多少人赶到地震现场?

林天宏:当地记者有三个,他们第一时间就到了。北京这边第二批是四个人,三个摄影,一个文字。我和摄影记者贺延光定了机票先走了。

深度对话:你去的时候有没有一个目标,就是报道的思路想法。

林天宏:有一个地域的目标,我和贺延光是负责南线,从成都到都江堰到映秀。当时的第一想法是从映秀看能不能到汶川,当时温家宝说凌晨要打通这条路。另外几个人是北线,在北川那儿。报道的思路确实没有,非常混乱,大家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只知道肯定有新闻,但不知道具体做什么。

深度对话:冰点是做特稿,而地震是突发事件,冰点应该怎么做呢?

林天宏:当时我本人也觉得非常尴尬。报社本来就只派几个人去,你要承担一个日报记者的功能,每天要往回发稿子,但你同时又是一个冰点记者,你要发那种特稿。每天都在往回发稿子的话,很难静下心来去做一篇大稿子,很难的,包括去那儿的许多记者都有这种困惑。

我们头儿也不断给我打电话说,你把日报这边的任务暂时停下来,你去给我好好的找故事,冰点是需要故事的,需要一个很大的能够支撑起一个版面又能够反映地震的情况的故事。然后我天天想办法,找故事,把日报这边工作就停下来了。后来我们后方的编辑开玩笑说,“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林天宏是我们最不喜欢的记者。”

深度对话:为什么呢?

林天宏:因为从我这里没有文字稿回来,头三四天有,后来就没了。我也很尴尬,没办法,肯定要为冰点负责。

深度对话:你的思路就是按冰点既有的报道模式去走。

林天宏:对。

深度对话:但是从哪一点去突破呢?

林天宏:开始我也很迷茫。电视24小时滚动,网站也是24小时滚动,所有的信息海量的涌过来,你作为一个报纸该怎么立足呢?你发回稿子,你是完成任务了,可问题是你能为这场灾难留下什么呢?你为自己留下什么东西呢?你为中青报留下什么东西呢?

深度对话:这是你做记者的使命感。

林天宏:对,不然到时候你做的一些工作都是被淹没在海量信息里面了。贺延光的意思也是,必须要找到一个中青报一直都在追求的传统,就是一种好故事,能留下很深刻的记忆的东西。聊着聊着,就正好碰上了这个回家的事情。

看到那个情景,好像被雷击中的一样

深度对话:哪一天碰到了这个故事?

林天宏:我们是5月15号早上在进映秀的路上碰到的,他走出来,我们走进去。但那时没办法跟他们回去,当时的任务是进映秀,所以就留了联系方式,说完就走了。回来以后一路上就琢磨,必须去找这个父亲,这是个好故事,当时我在电话里头也跟我们头儿说这个事,他也让我一定要回去找。和贺延光商量,租到了一部车,就去了。

深度对话:你是怎么觉得它会是一个好故事呢?

林天宏:直觉。我当时一看到那个情景,好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有这样一个反应。这样的感觉,可能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都会有。

当时一路上有很多记者,他们都碰到了这个事情,但是没有人会想去回头找他们,没有人会去想。包括很多摄影记者,后来他们也拍了这对父子很好的照片,可连名字都没有,这是一种直觉,应该是中青报冰点长期以来训练以后形成的一种条件反射。

深度对话:会不会觉得他们做的不太专业,照片上连名字都没有。

林天宏:对,是非常不专业的,起码应该去问一下这是谁,叫什么名字。不过我觉得这也不能都怪记者,因为当时那种场面太混乱了。

每个记者都想了解地震的全貌,尽可能了解更多的信息,每个人的想法都是这样,包括我开始的想法也是这样。

深度对话:他当时是背着他儿子的遗体吗?

林天宏:对,头上盖着个毯子。

深度对话:您在路上遇到这样的经历多吗?

林天宏:很多。我后来也在想,其实灾区上动人的故事很多。

包括朱玉写的那个校长,也是啊,她也是闲聊的时候突然间发现这么一个故事的。如果当时朱玉没有到那个地方去,没有跟这个校长聊的话,不可能有这个故事出来。

你往回推,就可以想想灾区有多少这样的故事没有被记者发现,那么我们又在发现什么呢?

你现在回过头去看看许多报道,你把那个名字遮掉,把地点遮掉,你就会发现其实是雷同的,没有什么特质的东西。这是回来以后的一些反思。

一个四川当地的媒体同行也碰到了这个父亲,他也拍了照片,也发回去了。后来我的稿子出来以后,他给我打电话说“今天被我们领导批了”,我说为什么?他说“我们领导说,你也碰到了,中青报的也碰到了,为什么人家就懂得回去做,你就不懂。”

包括《南方周末》一个朋友给我发短信,南周点评这次地震报道的时候也说,我们记者没有找到这样的故事,这是非常遗憾的地方。

深度对话:这个故事,从你自己发现,到写出来,是什么打动了你?

林天宏:打动我的东西太多了。

首先最直接的打动就是父亲背儿子的遗体。你想想,走了五十里山路。如果置换一下,最直接的是里面的亲情,如果我是那个儿子,或者我的父亲,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想想都觉得太残酷了,儿子的身体背在背上,你还能感觉到。那是什么样的勇气呢?一般的人可能也就算了。

后来回去再采访的时候,发现了更多的东西,就是更深层次的东西会打动你。他们在自己帐篷边找了一根竹竿和一块红布,把红布绑在竹竿中间,当作下半旗,那个场景其实是最打动我的。一个国家八九万人的国殇,和最普通的一个农民家庭的最小的悲伤,在这个竹竿和红布上就这么融合起来了。

之前采访一直在都哭,后来已经不哭了,当看到那个国旗又忍不住眼泪。

再往下想,四川那种地方,蜀道难,那个农民家庭是在一个深山里头,本身就是很传统的农耕的生活方式。你想想他们多么坚韧,几千年他们可能都是这么过来的,有灾难,然后重新站起来;又碰到灾难,又重新站起来,这是一个非常坚韧的过程。

包括那个国旗,农民最朴素的一种家国的观念。越往下想,各种各样的解读也会涌过来,很难说清楚什么东西最打动我,我觉得太多了。

后来北大中文系的一个老师,在评点高考作文的时候,把《回家》拿出来说,说你越往下想,想这个故事,可以找到一百个角度来解读这样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我觉得后面隐藏的东西太多了,只是你当时确实没有想太多。如果你只是在路上碰到了,拍个照片,父亲背着遇难的儿子的遗体回去,可能也就这么过去了,如果你不去追访,不会意识到后面那么多东西。

所以还是要“用脚采访”,真正把自己置身到他们生活的环境里头,你去理解他们的想法,去理解他们的内心,你才能挖出更多的东西来。

回来以后做恶梦

当时空运现场非常混乱。突然“砰”的一声,好响,就在脑袋后边,转过去一看,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击中一个警察。直升机驾驶员把飞机停下来,下来看了一下,血溅到飞机尾巴上,把血擦了一下,然后上去。当时要是不小心,在那儿拍照片,往那个方向走,那可说不好了。

车上面所有记者都在骂,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莺歌燕舞。凭什么你们这些人整天还在淘碟,还在看什么小资的法国电影?

深度对话:我看到很多经历过这种地震灾难的人,他们事后其实心理都有一个阴影,很多到过现场的记者回去以后也是经常做恶梦。

林天宏:我有,我在那儿就有心理障碍了。贺延光坐直升飞机去卧龙,直升飞机送水和粮食进去,把伤员运出来。记者不能离开飞机,就在飞机下面等着,拍些照片。当时空运现场非常混乱。拍着拍着,突然“砰”的一声,好响,就在脑袋后边,转过去一看,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击中一个警察。

那是卧龙森林公安分局的副局长,可能当时是为了维持秩序,就往后退,“砰”一下,脑袋被打烂了,瞬间就没了。我估计他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当时是不是人都死麻木了,就是把警服脱下来,盖在他脑袋上,直升机驾驶员把飞机停下来,下来看了一下,血溅到飞机尾巴上,用布把血擦了一下,然后上去,又把飞机开动了,就是这样。

他的同事,从他的口袋里面搜出了厚厚一叠报平安的纸条。当时通讯都断了,卧龙当地的老百姓可能托这个公安局局长带纸条出来,给亲人报平安。

厚厚的一叠,几百张,后来就交给我们,让我们带出来去打电话。

那几天我就有心理障碍,老觉得脑袋后面有螺旋桨在转,“砰”一下就没了,人一瞬间就没了。当时记者要是不小心,在那儿拍照片,往那个方向走,那可说不好了。

所以那几天,到任何地方,包括坐在车上,停下来,脑袋都要靠在墙上面,老觉得有东西在脑袋后面转啊转,是不是很明显的一个心理障碍?

深度对话:怎么摆脱这种阴影的?

林天宏:就是慢慢的,靠时间。

回来以后也是,做恶梦,梦里我被埋在一个井里。或许也不是井,就是一个楼塌下了,被埋在下面,你会看到上面有一道光线,从井口射下来。我往上爬,怎么爬都爬不到头。家人埋在下面,怎么救也救不出来,就是一边爬一边哭,哭到醒了。

不过前两个月,我又做了一个梦,就是梦到在一个二层的楼里头吃面,突然间地震,楼塌了,然后爬出来了,身上一点都没受伤。一爬出来,看到很远的地方一个救援队拿着旗子过来。

深度对话:这个梦可能也暗示着您慢慢走出来了。

林天宏:应该是走出来了。回来以后很暴躁,不想说话,我们报社同事都说,“那段时间不要惹林天宏。你不能在那边笑,你一笑,他还会骂你。”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

深度对话:当时在灾区,看到别人受了那么大的苦,觉得自己稍微享受一点,稍微开心一点就是一种罪过。

林天宏:对,从映秀出来,回到成都,当地媒体朋友请吃饭,我们在车上打电话,问在哪里啊?一个火锅店,叫莺歌燕舞。车上面所有记者都在骂,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莺歌燕舞。

到火锅店门口,就看到觥筹交错,大家还在喝酒吃饭,还在很开心的说话,那个火锅店是在一个高架桥边上,抬头看着高架上车来车往,我就哭了。

因为映秀到成都也就不到一百公里,完全是两个世界,地狱和天堂,觉得没法忍受。凭什么?你们这些人凭什么那么高兴?会有这种感觉,很多同行回来都有这种感觉,凭什么你们这些人整天还在淘碟,还在看什么小资的法国电影,你们凭什么?但其实这种感觉是不正常的。

有一口饱饭吃,有热水喝,有一个房子,不是那种板房

这个再往深了说,我们的政府,改变了吗?

深度对话:灾区的人呢?他们经过这种大的灾难之后怎么摆脱心理阴影?

林天宏:我觉得我没有发言权。说实话,作为记者,就像你刚才说的,没有办法真正的去理解他们。包括《回家》的稿子里头,虽然跟他们聊的时候,一直在哭,很痛苦。但你知道,其实你是一个外来者,永远不可能理解他们的悲伤,永远不可能理解。

深度对话:你跟他们现在还有联系吗?他们现在情况怎么样?

林天宏:我知道他的母亲消沉了半年,每天睡起来了还是躺在床上哪儿都不想去。然后她也跟我说她心里慢慢的恢复了,出来找点活干,想把这个家重新变好。因为他们毕竟还有一个儿子。我也是跟他们说,过去就过去,很多事情没有办法挽回的,还是要坚强,你还有一个小孩。

深度对话:你跟他们接触,感觉他们的心里想法是什么?

林天宏:赶紧回到正常的生活里,有一口饱饭吃,有热水喝,有一个房子,能够挡风遮雨,正常的房子,不是那种板房,然后回到原来那种很那个的环境里头。虽然很平淡,但是也很幸福的环境里。就是这些最低的需求吧,

也许每天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在烦恼,可这也是一种幸福啊。包括我回来也觉得,家里饮水机没水了,浴室的喷头坏了,没法洗澡了,以前会觉得这种事好烦,但是现在我觉得好幸福,好幸福。做人嘛,咱们都是普通人。

深度对话:我看到《回家》中还提到他的二儿子,以前特别调皮,不好好学习,经过这个地震以后,失去他哥哥,现在变得特别懂事。经过这样一个大的灾难,大家都好像更懂得平凡的幸福了。

林天宏:对,灾难是能改变一些东西,能改变某个家庭或者某个人,一些人性里很美好的东西。但这个再往深了说,我们的政府,改变了吗?起码从现在看,我不乐观。这个就不能深聊了。

你对他的悲伤隔的很远

有的记者很无聊,碰到一个灾民,“你家死人了吗?死了几个人?你怎么发现的,把那个过程给我说一下”。说完了以后走了。

深度对话:遭受过地震给他们伤害的这些人,心里都很脆弱,我们记者在去采访的时候,会不会考虑到可能打扰到他们,再次唤醒对他们的伤痛。

林天宏:会啊,我觉得这是不可避免的。但看你怎么理解这个问题了,像有的记者,很无聊,碰到一个灾民,“你家死人了吗?死了几个人?你怎么发现的,把那个过程给我说一下”。说完了以后走了。

深度对话:他们的表达方式缺少一种关怀。

林天宏:对。可能一个遇难者家属会碰到无数记者问他这样的问题,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你们这些记者真的理解他的悲伤吗?他能感应到你对他的悲伤是那种隔的很远、问了问题就走的。

其实背儿子回家这对夫妻刚开始的时候对我们也是很冷漠的,包括在路上碰到,也是很冷漠,到我们回去的时候,还是很冷漠。即使我们大老远去找他,找到了,他也是很冷漠。

采访的时候我的那种状态,哭啊,咬着牙,一边哭一边记东西,特别痛苦。那种过程,他在哭,你在哭,他一边说一边哭,我也在哭。我觉得这种眼泪其实是一种交流,不是我刻意做出的,他能感觉得到你真的是在听他的故事,你是在融入他的这种悲伤里头,他会愿意跟你说好多东西。

深度对话:但是从他们当时的角度来说,他们觉得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你不会理解我的痛,就算你理解了,你也只是浅层次的理解。你们采访的过程中,会不会感觉到他们这种心理?

林天宏:我觉得不会,这是后来一些时评家事后这样分析。但我觉得当时情况不是这样,起码不全是这样。

你不能单纯的理解说,你们这些记者去揭人家的伤疤不好,我觉得正常人,他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他是有倾诉欲的,是很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分担他的悲伤。你是不是这个合适的人,你是不是一个合适的倾听者,你是不是一个合适的能够跟他分担悲伤的人,这是很重要的。我不是说我就善良,或者特别有人性,但确实是一种非常自然的感觉,你会觉得很痛。如果我是这个儿子,如果我父亲是这个父亲,我该怎么办,我会有那种很强烈的感觉。

刚到灾区的时候,我也碰到过一个情况,这是我及时调整采访方式的一个很好的机会。这个情况是什么呢?5月14号早上,我们在都江堰的中医院,是我到的第一个遇难现场,是废墟,楼都塌了。

那里几乎都是穿迷彩服的武警,但我看到一个穿便服的人,一个老头,胖胖的,在废墟上面翻东西,我觉得很奇怪,就问边上的武警,这是什么人?那个武警说,这个老头的女儿是这个医院的护士,19岁,刚毕业,压在下面了。这个老人已经在这里找了两天,他自己就翻出了五具尸体,三男两女,都不是他女儿。

说话的瞬间,旁边起重机把一个很大的横梁给吊起来了,“这边有一个,这边有一个”,那是个护士的遗体,头和四肢是埋在土里的,只有上半身留在外面。这些人就围过去了,那个老头也跟过去在边上看,手背着,我也不敢惊动他,就在背后看他的观察。

救援者把四肢和手部慢慢的清理出来了,老头过去看了一眼,一句话不说,马上就走下来了。我就跟在后面,就问他,我说“是她吗?”他说“是”。我说“你怎么确定的?”他点了一下鼻子,他说“我女儿鼻子这边有一颗痣,我看到了。”

他也不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头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他说,“这几天我眼泪都哭干了。”然后就蹲在地上,捧着脸。我那时候很傻,我还在问他,“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他说“是5月1号,劳动节,她放假回去待了一天就走了。”我又问他,“你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说,“5月8号那天,她给她妈打了电话,说那天是母亲节,问她妈要不要买什么母亲节礼物,她妈说不要,然后就把电话挂了。”他说“我女儿那么乖,肯定会给她妈买礼物的,买了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然后就蹲在那儿大哭起来,他边上那个亲戚就挥挥手把我赶走了。后来我非常后悔,那个时候不应该再去追问他。那种环境,不是问问题的时候,一直到现在还很后悔。

深度对话:您经过这么一次特殊采访,对于记者在什么时候怎么问问题,应该有一些新的想法。

林天宏:要有好的环境,遇难者愿意静下心来好好跟你聊一聊这个事情的这么一个环境,他愿意跟你倾诉的时候,那么你介入,这个时候是可以的。

深度对话:应该让他来主动?

林天宏:不是他来主动,这还是一个记者主动的过程,你要去寻找一个合适的环境。就像我回去追访,这是一个好的环境,他能有很多的时间,他觉得有一种安全感的环境,然后跟你慢慢聊。他倾诉,你听着。在灾难现场,记者马上就追问遇难者家属是什么情况,我不认为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地震新闻报道的透明度

深度对话:美国有一个经济评论家说,中国人太可怕了,在一瞬间就由一盘散沙变成了一块钢板。

林天宏:这是一种非正常状态,我不认为这完全是一个好事,如果持续的话,很可能很狂热,很狂热的东西是会被利用的。

我当时感觉是什么呢,5月19号国祭日当天,我在成都的广场上,所有去参加广场活动的人在那儿喊“中国加油,四川雄起”,你知道那种状态,热血沸腾。

其实我平常还是蛮理性、蛮温和的一个人,到那个地方,我就觉得,你们发我一把枪,我就去打仗了,这绝对不是一种好的状态。对于一个社会来说,可以暂时,但不该持久。所以有人说地震之后一段时间,中国人的那种东西到哪里去了?我说到哪里去了都不应保持那种状态,真正改变的应该是我们政府。

深度对话:你对这次地震中信息透明度怎么看。

林天宏:我只能谈我自己的感受。第一,地震后四川当地基层政府的官员,他的运作完全陷于瘫痪,以前防备记者那些很成熟的方式,那些具体实施的人都没了。比方说地震之前五月的时候我就在四川,我在四川当地县里头采访一个负面的东西,当地政府防备记者的方式我觉得好成熟。地震以后破坏了,你找不到这些基层官员了,他们怎么来防记者呢?

我在一个镇子跟老百姓聊天,我说地震以后你们当地官员怎么样?他说“屁呢,平常他们收钱的时候比谁都积极,地震以后三四天了我就没看到一个官员来过。”过了一会,那个中年妇女好像又反应过来,说“哦,可能他们都死了吧。”

第二,当地灾区确实非常需要记者把他们受损的情况反映出去,他们需要物资援助,他们需要外界的关注。这是最直接的一种需求,就是说他们需要记者,OK,那你报吧,赶紧报吧,恨不得把5说成10,把10说成100,这是非常现实的需求。

林天宏:再给你说两个反面例子。第一个例子,上海一个新闻记者,上头不让他去,领导不让他去,结果他自己买了机票,拍了片子发回来。

他说我不管你们怎么样,不管你们当领导怎么想,反正我作为记者,我已经尽到我的义务了,我做我该做的,你们发不发是你们的事。领导打电话批评他,说“没让你去你也去”,过了三四个小时,领导打电话过来说“上面放开了,你有没有片子,赶紧把好片子传过来”。记者在那边大骂“他妈的,你们这些人还是人吗,我都不说你们是新闻工作者,你们还是人吗?”当时我们在一起吃饭,当着我们的面,打电话骂。这是一个例子。

第二个例子,我是5月23号回北京的,在灾区待了十几天,最紧张的阶段已经过了。快回北京那天,在成都吃饭的时候,碰到了一家中央媒体的人,就聊天,说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他们说是18、9号来的,又问“看到另一家(中央媒体)的人了吗?”“没有啊,他们还在等上面的命令”。都等到23号了。

再接下来说,后来信息透明吗?你看最近艾未未做的那个事情了吗?调查死难学生名单的事情。死难学生具体的名单,一直都没有公布,打无数的电话到四川各级政府,教育局、民政局,所有的官员,你去网上看他们的聊天记录,那些官员都冷漠,“你们是什么组织,你们为什么要管这个事,这是保密的,我们不能向外面透露”。这是他们官员的逻辑,意思是你们不要再给灾区添乱了。

“做人还是要有良心”

四川当地一家媒体,他们要树一个典型,写这个稿子的记者当天晚上非常痛苦,他说,“你知道吗,这个稿子六千字,只有三百字是真的。”这个人的老婆平常是不关心什么新闻的,那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就说,“咱们换个别的干吧,不干这行了。”

深度对话:地震的时候出现了很多典型人物,林浩,还有“总理让路女孩”,很多人就会通过各种方式去关心他们,表示自己的关心,捐钱捐物。这一方面干扰他们的正常生活,另一方面可能也给他们带来一些闲言碎语。有过同等的经历,但是没有受到过同等关注的人,他们就会说,你看你们家人,现在大家都来帮助你们,你们现在富得不得了。怎么看这种事呢?

林天宏:这个很正常的吧,因为媒体功能本身就是这样。

深度对话:会不会有媒体炒作?

林天宏:是呀,很多媒体需要这样的典型。像《武林外传》就有很搞笑的一句台词,我觉得是本质,“读者需要的是血淋淋的真相”。是,就是这样,这是媒体的功能。看你怎么看,分两面看。

像美国,美国新闻也很成熟了,美国人也这么做。记得以前报一个救落水儿童的事情,那个记者稿子写的非常好,非常漂亮,新闻写作课的典范,稿子出来以后,轰动,那个小孩最喜欢泰迪熊,结果送他的泰迪熊堆了两间屋子都堆不过来。你要是说有什么负面作用,肯定大家心理会不平衡。像四川当地的那些人都说,你看他家有小孩,六岁以上的小孩一个补贴一万块,我的小孩不到六岁,补贴五千块,这是为什么?他们也会不平衡,这很正常。

深度对话:会不会反映出来我们政府或者说我们媒体有一些引导不当,比如政府在补贴的时候……

林天宏:我觉得是这样,媒体有媒体的功能,政府有政府的功能。媒体的功能,它提供一些典型,因为你有典型,你才能激发起读者的那种热情,才能让读者更多的去关注灾区。其实关注他们这些人本身也就是在关注灾区,这是媒体的功能。政府的功能,应该起到一种同等的责任,你应该把每一个灾民都安置好。媒体做媒体该做的事情,政府做该做的事情,你不要把这两个东西混在一起,其实这对媒体是不公平的。

你说媒体树典型,我觉得这是自然正常的。但是过了就不好了,你去炒作它,大家都狂轰滥炸,这个也不好,打扰人家正常生活了。

很多媒体不可能去挖掘自己的故事,他们也没有这种意识,很多媒体走市场,他们只能迎合市场需求,尽可能的吸引更多人的眼球,这是一个考虑吧。还有一个考虑,他们没有自己独特的东西。

深度对话:就只能跟风。

林天宏:对,他们只能跟风,只能这样。不是每家媒体都有自己坚守的价值,不是每家媒体都这样。我觉得这个很正常。

深度对话:地震这么大一件事,各家媒体都在抢新闻,都想做得独特,在这种混乱的状况下,可能有时候就会打破一些原有的规则,违背了职业道德、新闻伦理。我看到好象有一个记者,直接冲到病房,人家都躺在病床上要做手术了,他冲进去,不单浪费了一件消毒衣,还耽误了救治时间。

林天宏:这种事情在灾区很多。从伦理的角度去讲,你做记者得先学会做人。从新闻专业角度上来讲,记者是一个观察和记录者,你不应该去破坏现场,尽可能不去改变现场的任何东西。

在映秀的时候,傍晚,路不通,只能通过直升飞机来运伤员,傍晚最后一班直升飞机的时候,有伤员要运出去,重伤员,我知道有一个是骨盆粉碎性骨折,一个女的。这个时候我就看到一个记者跟伤员抢直升飞机,他说“我要出去发稿子,而且是发头条,这样才会有更多人来关注你们。”

深度对话:逻辑好像都是错的。

林天宏:他的逻辑,从他们报社的逻辑来说是OK的,派出记者就要往回发稿子嘛。但是你作为在场的记者,你会觉得好丢人,作为同行,会觉得好丢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记者?从伦理来说,抢救伤员当然是第一位的。

还有,四川当地一家媒体,他们要树一个典型,把当地的一个党委书记树了典型,说他救人什么的,实际上这个人什么都没干,但他是个共产党员。

真正干事情的人是一个农民,但他不是党员。典型报道写这个党委书记,写完以后当地老百姓都怒了,上街游行去了,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促成这个游行,但这个报道是个导火索。

这篇稿子写了六千字写完以后,这个记者当天晚上很郁闷,跟朋友喝酒,非常痛苦,他说“你知道吗,这个稿子六千字,只有三百字是真的。”就是说作为新闻人,他自己也会煎熬,自己内心也会谴责。

这个人的老婆平常是不关心什么新闻的,一个普通妇女,那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就说,“咱们换个别的干吧,不干这行了。”

他老丈人来吃饭,吃饭过程总是欲言又止,吃完以后,也不好说,怎么说呢,走到门口实在忍不住了,转过头来跟他说,“做人还是要有良心”。然后走了。

可以想想写这个稿子,记者内心受到多么大的一种煎熬。但,又不得不写。

深度对话:这种非正常状态下,是不是有很多为了抢新闻而刻意地去做。

林天宏:你说的记者冲进病房例子是个很极端的例子,但对干我们这行的来说,这还不是最恶劣的,你只能说他不够专业,不具备一些专业知识。恶劣的是什么?比如,摆拍。不仅中国的同行在这么干,国外的同行也在这么干。

我就看到他们老外,在废墟上面指挥那些灾民说你把那个东西搬下来,我要拍照。搬下来,拍完以后,可能觉得这个照片不行,说你们搬上去,再搬一次,边上还有人拿着挡光板。国外媒体也在这么干,摆拍。从新闻专业上来说,这是很过分的事情。

四川当地媒体的一个摄影记者,我们跟一个老头聊天,那个老头的家人死了很多,老头在那边说话,摄影记者在那边拍,一边拍一边说“看这边,看那边”,指挥那个老头。我觉得心里太过意不去了。他家里死那么多人,你还在那里指挥人家干这个干那个。

对四川人充满敬意

地震以后,他们是非常朴素的一种愿望,我需要钱,要过好日子,这是他们最直接的方式。你能想到他们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吗?他们的房子没了,他们的工作没了,他们的家人没了,他们可能原来家里赖以生存的经济支柱都没了,你指责他们干吗呢?

深度对话:有的文章说,记者准备不足,进去也成了灾民。

林天宏:所谓记者都成了灾民,这说的就是记者的不专业,进去以后分吃分喝。但大多数记者,起码我见到的大多数,这次还是很不错的。

我去映秀的时候,那些部队,救援部队进去,后勤跟不上,一个人发两根小小的火腿肠,一天的伙食,没东西吃,你想想小小火腿肠,都是大小伙子,饿了,到山上去刨土豆。他们去那边第一件事情,是到超市里头,把米、啤酒都端出来。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没东西吃,他们要干活。

说记者是灾民,你怎么不说那些部队是灾民呢,这样对记者公平吗?记者去那边也是自己的工作,部队去救人,记者把里面的情况报道出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很多记者还是自己带了东西进去的,包括我进映秀的时候,还是带了一些吃的喝的。一路上,你看到灾民出来,饿的,没办法,就一路给,我连打火机都分掉了。灾民说“你身上有烟吗?”我就把烟给他,“打火机也拿去吧。”进去以后,没烟抽,没水喝,没吃的,很正常。我看到很多记者也是在成都自己买小面包,一袋一袋的那种。你可以说记者违反新闻伦理,你可以说记者不专业,但你不可以说记者是灾民,这像什么话嘛。

这个例子可能比较极端,灾民,尤其是那些道路畅通的地方,他的生活是有保障的。东西很多,什么都不用钱,想拿几瓶水就拿几瓶水,吃的很多,灾民看到我们还说“赶紧拿,赶紧拿”。

所以我觉得你指责记者是灾民,是非常不公平的,人家也是去工作的嘛。

深度对话:本来我们应该从这么一次大的灾难中吸取点什么,但是过了以后,我们慢慢的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了,这是一种自然现象吗?

林天宏:有些东西是隐藏在一个民族的深层次性格里头的,你不能指望在常态的时候这些东西也爆发出来,那是绝对不正常的,或者是被某些东西引导的,是不好的。

打个比方说,老说上世纪前五十年,中国乱七八糟的,又腐败,又什么的,你看八年抗战的时候,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还有三百万川军出川,那些人不都是学生吗,农民吗?从来没上过战场,没打过仗,国家危难的时候,一号召,都起来了。这很正常。

国家民族到了危难的时候,一些民族性格里头深层次的东西就会出来。但是你不要指望它成为常态。真正应该改变的是政府,不是老百姓。我始终相信,人心里头是有一些很善良的东西。

比如说我在映秀镇,晚上,没吃没喝的,大家都睡在地上,突然间看到山上那些村民,扛了一桶粥下来,一大桶粥,我们就很奇怪,粮食哪儿来的?他们跟我们说,他们从废墟里头刨了五十斤米出来,留了一半给老人和小孩,剩下一半熬成粥给我们这些人。就是三四块碗,其他碗都碎了,大家一人喝一碗粥,然后传给下一个人。你会觉得人性是很善良的东西。

那些灾民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是真正受灾的人,其中一个扛粥的女的,是个母亲,她的两个小孩都死了,埋在映秀小学下面。刚刚死了两个小孩,还在跟我们笑,说“我们要感谢你们,我们要感谢你们。”你说这种东西是地震之后改变的吗,我觉得不是。

深度对话:其实是一直潜藏在骨子里面的,只是给了一种机会,把它表达出来。

林天宏:是的,善良这种东西,可能在其他场合会有别的方式,为什么这次地震之后我对四川人充满敬意,就是这个道理。

深度对话:还有一个事,也是之前发生的,清明节的时候,有记者说,有些灾民在老城区,老县城外面摆摊,卖那些地震的纪念品,有人就会说他们是发“国难财”。

林天宏:凭什么指责他们?我觉得说这种话的人都是脑子进水了吧。遭了难,他们想回到正常生活,他们需要什么?他们需要钱,你能每个月给他们寄钱吗?

指责灾民的人,比方说你每个月给这些灾民一个人寄一千块钱,一个家庭寄一千块钱,保证他们的正常开支。你行吗?你能持久吗?那么他们总要谋生吧。

地震以后,他们是非常朴素的一种愿望,我需要钱,要过好我的日子,这是他们最直接的方式。你能想到他们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吗?他们的房子没了,他们的工作没了,他们的家人没了,他们可能原来家里赖以生存的经济支柱都没了,你指责他们干吗呢?

我觉得这种现象应该是我们每个人的一个羞愧,一个耻辱,我们没有给他们提供很好的灾后保障机制,我们没有给他们提供一个很完善的教育体制。之前不是有媒体做过一个“北川卖照片的小男孩”吗?他们如果有学上,他们上学以后能得到很好的前途,他们干吗去干这种事情,谁愿意?那是他们的家乡,是他们自己身上的伤口啊。

阅读剩余内容
网友评论
相关内容
拓展阅读
最近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