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丨罗维：桃花树下
记得咪咪生病初期她的姑奶奶送给她两只布偶兔子，绿色浅花，样子稚拙可爱。我给它们取名 来自春天里的兔子 ，咪咪很喜欢。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记得咪咪对这个名字的喜欢。搬家时，我也带着 来自春天里的兔子 ，只是不知怎么的，如今只剩得一只了。
脑子里会常响起幼时的咪咪背诵《出师表》时的第一句 臣亮言 ，那稚气的童音清亮地回荡在记忆的风中，到如今竟然依旧明晰。她能背许多古文呢，从《史记》中的《鸿门宴》，《战国策》里的《冯谖客孟尝君》到《出师表》，《桃花源记》、《师说》、《小石潭记》、《醉翁亭记》、《卖柑者言》、《岳阳楼记》 几乎每个历史阶段的古文，我都选了一两篇最有名的让她背，好玩似的她就渐渐会了。后来证明，这影响到她的文字，清晰简洁干净，是令为娘的特别感到骄傲的。
记得我俩把汉武帝唤为 彻彻 ，将唐太宗叫做 民民 ，于是几千年的历史人物都如朋友般和我们亲切起来。
她不喜欢历史小说《大秦帝国》的虚构，却爱读《山海经》、读金庸，读《基督山伯爵》，读《权力与游戏》以及《教父》
她嘲笑我荡秋千的笨拙，嘲笑我怎么也学不会弹钢琴的最简单指法，嘲笑我自创的扭成各种姿势的舞蹈
我爱孩子，感受咪咪成长的每一个时刻都让我体会到什么是幸福。
然而
似乎应该有点抱歉，老爸，在您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我想得更多的却是咪咪。
咪咪和您的离开让我领悟到：爱不完全是生而就有，也是在彼此的生命里一点点培植成长的，爱的样子就是我们灵魂的样子。
而您，让我心痛的，是您内心爱的缺失。六个月的病中，您甚少给我们说什么自己的感受，但我知道您的内心世界是一片不可测的孤独的深海。只是有一天和您聊起您的过往，您提到了自己的妈妈。
奶奶在您的描述里是个极聪慧善良、凡事替他人着想的女人，然而嫁给爷爷时她是二房，大约是很受委屈的，而您可能从小见到了母亲受到人情冷暖倾轧碾压的不幸，那天的您对我恨恨沉沉地说了一句： 所以啊，我对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好感。 那是肺腑之言，即便那一刻的您，依然是一只愤怒的老鸟，您和鲁迅先生一样，不打算原谅这个世界，哪怕自己承担不宽恕别人的恶名，哪怕不被别人宽恕。但我更明白，恨之切往往出自于爱之深，可以想见，您是多爱自己的母亲，又多爱这个世界。
您聪敏、上进、能力极强又极有个性。往往是这样的吧，有能力的人往往便极有棱角。只是您一生都不逢时，读书的时候，遇到号召知青下乡，书没读完跑到湘西大山里当了十年知青，十年里后唯一的收获是成了家带了两个拖油瓶女儿回到长沙，做了一个国营工厂的工人。
回到长沙不久，您和母亲凭一己之力，到工地上拖水泥，背砖头，把爷爷留给你的唯一财产 一间平房翻成了两层半的小楼房。那时候我大约也才十岁不到吧，您在前面拖水泥车，我便在后面推。房子修好了后，那个半层的阁楼我很喜欢，少年时最爱躲在阁楼上静静读书，觉得那个阁楼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从阁楼上一眼望过去，一览众山小，周围到处是天空下矮溜溜、灰扑扑的瓦片铺顶的民居，我家的两层半楼倒像是贫民窟里的卓然者。修那个房子，一直是您的骄傲。
8、90年代住在长沙老街时，您成了整条街上出名的罗大侠，凡事爱出头，爱抱不平。国营企业改制那会儿，您已是五十好几了吧。却在跟厂长谈判争取工人待遇时，一拳将桌子砸了个窟窿。事后我见到你手上抹的药膏，您才轻描淡写地提起。您的哥哥 伯伯跟我说起您，说其实您的内心是一个非常正义，善良的人，虽然表面上玩世不恭。大概意思是这样的吧。
我不是男孩，我幸亏不是男孩，不然我的一生会更其不幸吧。即便如此，我的血液里一定流淌着您遗传给我的那份血性，只不过我都将它融进了文字和思考。所以我写博士论文的时候会去研究匪类文学，研究湘西王，研究沈从文 其实，这缘起是在您啊，爸爸。
父亲，说真的，即便您有人生中那么多遗憾，两个女儿亦可以成为您命运最大的补偿。
您真是硬汉一条，从今年年初诊断肺癌转移脑部开始，您极少喊疼。实在痛了，您会狠狠骂一句娘。您成了医院里全科病人里最不讲文明的病人。一问起您，都是今天嗲嗲骂人没有，如果说有，大家就放心了。到后面一个月，您不再骂人了，不会说话了。只是睁着眼睛，瞪着这个世界。
我一路留心看着，您眼神里，从因为身体衰病感到的愤怒到游离于生死两界感到的惊惧再到执念全无、一派完全无 我 的天真，我知道，这时您离开尘世的日子不远了。
您是在我给您擦拭脖子的时候走的。您在发烧昏迷，我给您擦拭脖颈降温，想让您舒服些。看到监测仪上心跳的数字从150多降到140几，我开心极了，极有成就感地忙碌着。突然旁边病友提醒我，怎么只有70几了，不对，快去喊护士。我这才发现监测仪上的数字像是在跳水。医生来了。我无措地靠墙站在一旁，妹妹赶我出去，因为眼泪是不可以滴在您的身上的。
病房里一片忙碌，我在走廊里痛哭。
您走后第三天，我剃了个光头。不为什么，却也什么意思都有，是了结，也是开始。若说我有什么祝福，那就是愿您在来生平和有爱。爱的样子，就是我们灵魂的样子。
（均由作者供图）
我写《湘西王陈渠珍》时，曾有一句写陈渠珍先生的话，觉得送给您也很合适：
桃花树下英雄老，人去江湖远。
父亲，您的窗前桃树青绿依旧，只是天地更寂寥了。
2019年7月20日咪咪妈妈写于父亲头七前日
【作者简介】
罗维，笔名 咪咪妈妈 ，职业为教师，文学博士后，关注中西文化交流历史，曾访学美国马萨诸塞州立大学，著有《百年文学匪类叙事研究》、《湘西王陈渠珍》等。作者有个人公众号 咪咪成长记 ,新书《问西东：新英格兰游学记》、《沈从文与近代湘西军人政治》即将出版。
【来源：星辰在线】
编辑：乐先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