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尊严——N4A臂章设计者庄五洲隐踪之谜

新四军N4A的臂章广为人知，设计者之一庄五洲，也随之名留青史。然而在大陆，对庄五洲本人的知晓和研究，始于抗战，但随着抗战结束，庄五洲消声匿迹。

2007年，台湾高雄市立美术馆，为一位几乎被台湾美术界遗忘、已经去世十周年的画家庄索，举办了生平与艺术的研究和作品的回顾展，取名为《沉默的尊严—庄索回顾展》。

看到这，人们不禁要问，庄索是谁？为什么会用《沉默的尊严》作为回顾展名？他，其实就是庄五洲。也就是说，庄索、庄五洲是同一个人！

童年时代凄惨生活，在他的生命记忆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庄索（1914—1997），原名庄五洲。1914年出生于日治的台湾高雄旗津。这里是高雄一个古老的渔村，也是台湾通向西方世界一个重要窗口。1865年，英国长老教会医生马雅各（Jas.L.Maxwell）自厦门至台，就在他的家乡登陆，展开传教。幼小的他，既接受西方思想，又过着农渔相参的艰苦生活。这成为他生命记忆中重要的烙印。庄索男孩中排行老三，上有二兄。庄索4岁那年，母亲池秋霞女士（1890-1917）再生下一个弟弟，却难产过世，因此弟弟取名念慈，但不久也夭折。1922年，庄索9岁，始入旗后公学校，这是日本政府设立的学校，庄索在此学习了基本的日语能力和现代知识，而他对美术的兴趣，也逐渐展露，甚至为当地小庙绘制壁画，而传为美谈。1928年，庄索15岁那年，他和作为儒学教师的父亲，离开台湾，回到了大陆祖籍地福建泉州。为什么这样决定，庄索的儿子庄叔民说出了具体原因，主要是因为日本殖民政府在台湾施行的新式教育，以公学校取代私塾学校，传统的读书人，失去了生存空间，无奈离开成为许多以私塾教学为生计的传统读书人被迫选择。

同年，庄索顺利进入知名的厦门美专西画系求学，接受严格系统的学院美术训练，受到了当时校长黄燧弼的影响，培养了高度的爱国热忱。

黄燧弼出身厦门望族，少年时代随法国画家学习西洋画，之后留学菲律宾大学美术系，专攻油画及雕塑，因受孙中山革命思潮影响，加入“同盟会”，还亲自参与了厦门起义。

在日军侵华的抗日救亡救国运动中，黄燧弼校长率领学生参与抗议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等的抗议活动，并发行画报，呼吁民众，同时，开展关怀社会弱势群体、支援“婢女救援团”，代为编印画刊、编写剧本、进行公演等事宜。所有这些，给年轻的庄索产生了深刻影响。他在日后的回忆中写道：“三十年代部分中国画人，憧憬于希腊以来的人文主义的伟大传统，出洋苦学中，对自己多难的国土与人民，及历史文化，肩负着使命感而追求永恒，认真地探索、蓄锐功力，真挚严肃之情，自然流露于画面上，震撼观者心灵。”庄索日后生命路径的选择，和他的作品中流露和散发出的高度的人道主义精神，都可以在此寻得渊源。

庄索毕业后，执教于福建泉州农校（今黎明大学前身），另有衙口小学、清濛小学和晋江公学等。

中华民族抗战爆发，庄索积极投身于文艺抗日的滚滚洪流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庄索全身投入文艺抗日的行列，参与晋江县抗敌分会，与美术界人士李硕卿、黄紫霞等人，创办《抗敌画报》，加入晋江漫画社，受聘担任《时事漫画》的副主编。1940年春天，庄索决意离开家乡，北上上海。上海是当时中国的文化中心，思想自由开放，虽是战乱时期，仍是人才汇聚，艺术活动与资讯频繁。庄索在这里看到日本侵略军在上海的跋扈，嚣张，激起他极大的反感与愤怒。日后，他曾对儿子说过：当时难过得几乎想去跳海。

1940年下半年，为了推动华中抗日文艺活动的开展，使文艺成为动员群众、组织群众的有力武器，刘少奇、陈毅采纳大家的意见，决定办一所像延安鲁艺那样培养文化艺术人才的学校，校名定为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并从上海招募人才。在这种情形下，1941年，庄索渡江辗转来到苏北，在盐城新成立的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担任美术系教授。1941年2月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开学。院长由新四军政委刘少奇兼任，设有文学、戏剧、音乐、美术等四个系。师生多达400多人，美术系主任由莫朴担任，教授有许幸之、刘汝礼、庄五洲、钱婴（张乃鹤）、涂克、洪藏等人。

当时学校的设备条件极差，据许多当年华中鲁艺学员回忆说，教室是借用贫儿院里的一栋旧砖楼，内部没有课桌椅，学员每人发一张小板凳坐着听课，另用一块小木板，搁在膝盖上当课桌，记笔记，遇有敌机来袭，就带着板凳、木板、疏散到附近坟场，继续上课。美术系没有石膏像，只能找来几个造型较好的佛像，涂上白石灰，作为素描用的模特儿。

华中鲁艺，重视实践，把课堂上学到的理论知识和技能，尽可能的运用到为抗战服务上。因此，美术系的师生们，经常配合形势出版《民众画报》，绘制时事漫画、连环画，并到街头、农村去刷写标语、绘制壁画，也会利用大会的机会，举办宣传画展，还专门成立“苏北木刻工作者协会”出版木刻版画等等。1941年，苏北文化界人士举办座谈会，讨论文艺通俗化、大众化问题，明确提出“文艺为工农劳苦大众服务”的方向。为了了解民众、深入生活，师生们经常深入城乡、部队，进行调查研究，从生活中挖掘创作源泉，努力创作出足以反映工农大众情绪和要求，又为他们所喜闻乐见的作品。从这个角度，我们也就较容易理解日后庄索专门绘制深情的农、渔民生活图画的原因了。

庄索作为华中鲁艺最早的一批教师。他所画的大幅彩色宣传画《踏着英烈们的血迹前进》，高高地悬挂在戏剧系的教室里。这原是1941年三四月间， 为了庆祝苏北文联成立，特别举办一次大规模美展时，参与展出，并用来布置大会会场的。

当时的美术系主任莫朴日后回忆五洲先生说：在我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一个影子，矮矮的个子，发黄的脸色，说的是闽南普通话，鼻音很重，而下嘴唇特别厚，这就是五十年来一直思念著的庄五洲先生。

在有限的资料中，我们可以猜测庄索在当时艰苦的环境中，他以热情勤奋的工作和突出的才华，受到肯定和重视。他和许幸之共同承担设计了新四军臂章标志，臂章以N4A为图案，并在上方左右两角各加一个五星标志，中间标明许多抗日壁画，以纪念在皖南事变中牺牲的烈士。如今N4A已成为全国新四军题材纪念场馆的LOGO。他和师生们，还带着愤恨和激情，创作绘制了《皖南烈士永垂不朽》的大幅宣传画。1941年7月，日军对盐阜地区进行大规模“扫荡”。华中鲁艺师生在建湖北秦庄遭遇日军，伤亡惨重。同为新四军臂章设计者的许幸之，生前在回忆文章中写道：“1941年7月，第二大队行至湖垛附近北秦庄时，与敌人遭遇，日军用火力封锁了桥梁，丘东平同志在战斗中不幸牺牲，许晴同志也于同一天同一村庄在指挥学员战斗时不幸牺牲。丘东平、许晴、刘保罗等几位文学、戏剧干将和革命战士以及一部分学员的牺牲，是鲁艺华中分院短暂历史中的巨大损失。”庄索在这次“扫荡”中，也不幸被捕，因能说日语，而逃过一劫，免遭杀害，在被日军转辗押徐州“特别工人训练所”的途中，趁机逃脱。据莫朴记述：庄索逃脱后曾在福建、上海一带民间进行游击抗日行动。

抗战即将结束，庄索重回上海，在此参与左翼色彩的文人团体出品的“上海美术作家协会”联展。

抗战胜利随即返台，他将所有记忆尘封，将创作热情禁锢

抗战结束，庄索怀着一种急切和复杂的心情，选择了回到台湾，在台北教书。至于导致他回台的根本原因，无人知晓。庄叔民说，也许是悸于国共两党的战争，也许是寻找以前的恋人。但他又说，这也只能是猜测。回到台湾的庄索，先回高雄拜访了已经多年未见的大姊，并在此时结识了之后的妻子（东京洋裁学校毕业的当地闺秀陈寿贤女士），并速与之结婚。之后接受台北几所学校的聘用，先后在台北市女子中学（今金华美中）、私立静修女中，私立开南商职等校担任教师，教授美术。

战后初期的台湾，是台湾文化史上一段“黄金时期”，有日治时期成长、如今可以当家作主的台湾新一代画家，有胸怀热情与才华的大批大陆来的台湾文艺人士，也有战后滞留台湾持续进行各行各业各种文化工作的日本人士。三股力量交融互动。在文化活动蓬勃发展的表象下，一股因统治者不当的经济措施而引发的民间不满情绪迅速积累。1947年2月28日，一场在台北街头因查缉私烟行动而引发的冲突，终于牵发了全台湾、且影响深远的二二八事件。国民党从大陆调遣军队前来镇压，许多台湾籍精英分子遇难，大批滞台日籍人士，也遭强制遣返日本，大陆来台的文化人士，为避免牵连，纷纷离台。部分未能离开者，在之后的戒严中，则以左翼背景，遭受不测，如曾推动《新创造》社的木刻版画家，也就是当时省立台湾师范学院（今国立台湾师大）美术教师黄荣烁，即以通匪罪，遭到枪决。

庄索有参加新四军抗日的特殊经历，害怕受牵连而遭受迫害，在二二八之后的混乱局势中，匆匆避居台湾南部，回到了他的出生地高雄。长子庄伯和在这混乱的一年中出生，次子庄仲平，则在两年后的1949年出生。这一年，新中国成立，国民党军队全面逃到台湾。在海峡两岸对峙的情势下，台湾宣布实施戒严统治，1950年6月13日，公布《战乱时期匪谍检举条例》，许多人被捕杀害。

为了保命，庄索将所有记忆尘封，将创作的热情禁锢，隐瞒了自己绘画才能，以一个渔业职员的身份，沉默地度日。当年的美术热血青年，成为一个没有声音的上班族，即使偶尔写一些艺史讯息，也只能是以笔名公开。导致他隐姓埋名，丢下画笔，也许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经济上的拮据。庄夫人回忆：“先生从来没有和她提及过任何一件大陆时期发生的事情。”庄夫人还说：“他太忙了，哪有时间画画？”

1952年，庄索再生三子庄叔民，1955年，有了最小的女儿季育。子女的相继出世，让在外飘荡的庄索，既有了家的温暖，又有了家的负担，繁重的经济压力，使得庄索拚命挣钱养家糊口，而那个年代，画家是贫穷的，但这是否就是庄索不再创作的又一重要原因，唯有庄索自知。

创作灵魂仍未泯灭，重拾画笔，画下既遥远又熟悉的抗战岁月

上世纪70年代之后，抗战结束近30年，中日之间因钓鱼岛引发的抗议事件，勾起了庄索尘封的青春记忆，他重拾画笔。根据庄索的次子庄伯平在文章中回忆和分析：“父亲在1977年萌生退休的念头之前，虽然较少进行美术创作，但一直从事商业美术的兼差工作。大部分的时间不是在读书，就是在画图，从不浪费一点时间，父亲所从事的商业美术工作，为人绘制炭粉肖像画、参加各种商标设计竞图、绘制鱼类生物图谱，制作鱼业研究单位的大型挂图，以及为高雄市政府绘作全市街图，也绘制澎湖岛分布图等。”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庄索，虽然重拾画笔，但主要是为了生计。如果庄索仅此而已，完全尘封创作画笔，不再有作品传世，那么至今留下的，恐怕仅有庄索空洞的名字。所幸他的创作生命，并未真正泯灭。1981年，他已68岁，自高雄市渔业协会正式退休，创作的数量开始大幅增加，主题有关农民、渔民生活的描绘，这种纯自然的描绘，关注社会底层和民众，体现出他内心，在沉默中实现尊严。1986年，他不幸中风，但他仍然创作了一些水彩作品。1988年，他将部分作品汇集编印《庄索画集》，并在一年后正式出版。

1991年，庄索78岁，在儿子庄伯和的努力协调下，作品借台雄狮北画廊，举行了生平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个人画展。《雄狮美术》为他出版了《庄索生平与艺事》专辑，引起了广大媒体的报道与回应，世人首度一睹这位沉默了数十年的画家。其成长经验、专业背景、艺术风格，成为台湾前辈画家中，独立于台、府与台阳美展等主流之外的一朵奇葩。作品开始受到高雄市立美术馆、台北市立美术馆的典藏。

1997年11月，庄索因心脏衰竭病逝世于高雄，享年84岁。翻阅相关资料，竟然找到1997年11月28日，在高雄宝珠沟的义永寺举行的公祭上，昔日战友和鲁艺学生致赠的挽联：

五洲老师永垂不朽：

抗战奔苏北鲁艺任教以美术为武器奋战

疆场可歌可泣学生敬仰思念切

光复台湾陆台相望操画笔绘就当年战地

风云有情有景先生长辞永流芳

鲁艺校友南京组朱泽黄尉云江金虹等二十人敬輓

绘画作品流芳百世，庄索给台湾留下了独树一帜的文化遗产

据庄索的儿子庄伯民回忆，父亲应是内心的一股创作热情未曾熄灭，停笔数十年后，在退休之前才逐渐重燃画意，最后像是胸中的积累灵感忽然决堤。

庄索创作热情一经点燃，勤奋地画了一幅又一幅，平常的生活，竟然是日后艺术创作的资料积累，尤其是海边生活及渔会工作的关系，渔民生活种种，加上两次搬至市郊，农村景象也在庄索脑海里留下深刻映像。因此，庄索所涉及的题材多为抗战回忆及南台湾所见的风土民情。

留下的作品，最让人难忘的，是对战争的记忆。这与他早年以美术报国的情怀有关。其中许多涉及苏北盐城。庄索早年大陆时期作品，包括厦门美专学生代表作品，或是抗战初期在福建一带推广，被称为“战斗力强”的木刻画，以及后来参展“上海美术协会联展”的作品，可惜在华中鲁艺担任教授的作品，至今已无留存。仅有少部分照片上的大幅海报，或在《抗建画报》上的宣传漫画，是唯一存下来的影像。所留作品，除少量的1946年和1947年左右的素描外，主要都是1970年代之后的产物，包括油彩、水彩、素描及水墨等四类，总计约100余幅。这些作品创作的时间，完全集中在1972年到1986年间。细分如下：一是战争回忆。在早年以美术报国、救国的行动中，创作是一种激励民心、鼓舞斗志的重要手段，庄索在1970年代之后的作品则是其个人心灵活动的表现，画家面对画布，留露出的是对青春年华回味和战争岁月的哀愁。二是农渔生活。对中下阶层，尤其是农渔民生活的关怀，几乎是庄索作为一个艺术家，最核心的精神价值；即使在暂搁浅创作画笔的一二十年间，他为渔会描绘了大量的鱼类图鉴、鱼业作业图等等，事实上也是践行对渔民关怀的另一种实际行动。三是裸女人物及其他。重拾画笔的庄索，除前提有关战争回忆、农渔民生活之外，他的画笔触及一些不具备社会意识的裸女创作与神话人物，乃至于原住民题材。四是美术论述。从庄索留下的大量资料看，他对美术评论并不陌生。早在1939年前后，他便参与了《抗建画报》的编辑工作。1975年，庄索首次在杂志上发表有关徐悲鸿与刘海粟的文章，这是对民初以来中国画坛逸事有美术史实的一种追述和介绍。此后，庄索便陆续发表这类文章。直到1994年7月，前后发表文章27篇，成为他创作以外对艺术的另一种贡献。其写作笔名“索翁”，成为美术研究史上经常引人注目的名字。文章涵盖古代、近代、台湾和国外美术史。另外，庄索在放下画笔，匿居高雄市渔会的20余年间，全力投入为渔民服务工作，除协助众多学术单位绘制各式鱼类图鉴与鱼业作业图之外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渔业方面的专家。据庄伯民介绍，现存的渔业方面有影响的论著也有6篇。

两岸的艺术评论家，对庄索一生绘画成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台湾学者林惺狱在为庄索写的文章中，把庄索称之为“战火的淬练出的艺术孤魂”,并写道 ：“在台湾美术史的发掘、整理、研究的阶段中，庄索是较晚被公开讨论有画坛前辈人物之一。他的绘画生涯是极为特殊的个案。”国内画家、美术研究学者吴步乃，在1992年《美术》杂志上写的《台湾画家庄索》，文中提到，“他是左脚在大陆，右脚在台湾的跨海画家。”“庄索的一生中，时刻不忘民族。”“在大陆他为抗日战争而画，在台湾他为人生而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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