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 美使他得救

有文，有识，有趣——凤凰副刊

读完高尔泰的《寻找家园》，我就像卡尔维诺笔下的强盗贾恩·德依·布鲁基一样，被吊死前仍惦记菲尔丁小说的结局，可怜巴巴地给徐晓写信：“你还有高尔泰没发表的文章吗？我还想看，如果没有电子本，借我纸文本也行，我可以顺便给你录入，省得出书时你还得专门请人去录。如果没有，我就快死了。”她真好，可怜我的将死，很快发来《画事琐记》救我。于是我又活了，忍不住对人把高尔泰讲来讲去。

其实，关于高尔泰，我又了解多少呢？无非是这本并不太厚的自传体散文《寻找家园》（花城出版社，2004年5月第一版）罢了。大学时从美学课上得知他是个备受争议的美学家，然而并未按图索骥拜读其著，想来真是懒惰无知得可以。现在，对这位旅美画家、作家、前美学家，我知道他的人生履痕大体如下：1935年出生于江苏高淳；1955年从江苏师院美术系毕业后分配到兰州；1957年因《论美》一文被打成“右派”，到甘肃酒泉夹边沟农场劳改；1962年结束劳教向常书鸿先生投书自荐，到了莫高窟敦煌文物研究所，“文革”开始又成“右派”被关进牛棚，其间妻子病死三天后他才赶到她的身边；1978年“右派”摘帽到80年代末，他在兰州、北京、天津、南京、成都??辗转来去，其间女儿悲惨地死去。90年代初他去国赴美，客居彼岸直到今天。

看起来这是一部标准的中国知识分子个人受难史。此类作品浩如烟海，虚构和非虚构的，因历史与个人经历的苦难深重，多展现为耸人听闻的残酷奇观和血泪交迸的政治控诉。这些奇观是令人心痛的，这些控诉也是本乎道义的，然而千人一面的哭诉模式和意识形态化的精神惯性一旦形成，奇观就变得廉价，控诉也只是一个单调的姿势了。于是这些石头般封闭滞重的文本，再也无法化为后来者的间接经验。

成功地将“文革”经验转换成文学经验的大作家，我以为有三个：王小波、章诒和、高尔泰--王以黑色幽默小说开启新世代的智慧，章以见证“最后的贵族”震撼国人的心灵，而高尔泰则以勾画自己的人生羁旅，使我们看到其在孤绝之境仍顽强持守的柔软人性和对美与自由的恒久体验。恰是这种柔软，这种美和自由，使一个经历了传奇般苦难的人既直面又超越了政治与仇恨--而政治与仇恨，往往是饱受极权之苦的人们可能会认定的最终真理和最后的栖息地，它们摧残不幸者，同时诞生骇人的贫乏与荒寒。

但《寻找家园》却写得丰富、绚丽、瘦硬、坦率、美而敏感，但并不顾影自怜，风格上大体介于莫高窟的魏晋与隋唐之间。高尔泰并不很多地写自己，而是多写他所历所思的人、事、物。虽然他成人后有许多“重大事件”值得追忆，他也的确追忆了一些，然而他写得最澄澈动人的还是他的童年与少年，那时的山水故国、父母姊姊、心中偶像、阿来阿狮（他养过的羊和狗）??正是这些给他埋下了对美与温柔人性的体悟和敏感。及至成年时期，他涉及重要人物时写得好，比如《常书鸿先生》；但是他写那些无名者时更传神--比如深爱着他、集浓烈的情感与“正确得可怕”的思想于一身的唐素芹；比如在白骨累累的夹边沟农场，那个任何时候都整洁端肃、至死都保持文明人的高贵与尊严的安兆俊；那个跟他在淡淡月色下邂逅，与他讲说藏语之美的语言学家，以及跟他探讨“我们的大脑活动，我们的思想感情，不过是许多微生物协同行动所产生的合力”之猜想的鄢姓医生??在地狱之边，居然仍有人思考这样的事情，这是人性的骄傲与奇迹。而他写被屠戮的温良动物时，则好得令人心碎--因为饥饿和同伴的催逼，他追赶一只已被夹伤仍拼死逃命但终于跌倒快要毙命的黄羊，他看见“它昂着稚气的头，雪白的大耳朵一动不动，瞪着惊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我，如同一个健康的婴儿。”他感到了自己是一个多么凶残可怕的血腥动物??（《荒山夕照》）

劫后余生，回首往事前尘，高尔泰似乎没有多少历史风云、恩怨得失从心头掠过，他似乎天生与这个传统价值的中心地带无缘，而只愿拾拣那些遗落在历史边缘的瞬间，倏忽即逝的面孔，碾成碎屑的声音??他似乎本能地懂得，中心之处是巨大的残暴与空虚，唯有在世界的边角，才存在着自由、柔弱与美的精神。是美，使他得救，使他即便像野人一样被世人驱赶时，仍能想到敦煌飞天的衣袂，和诗词韵律的流淌。

然而，又怎样呢？他直至暮年仍是漂泊浪子，其苍然的形象，和他早年离家的背影渐相重叠：“平时到过的最远的地方都过去了。风物依旧，新世界不新，好像旧世界的延伸，只是没有了家??彼此漂泊天涯，欲归无计，万里西风瀚海沙。”（《跨越地平线》）

2004年5月

摘自 李静 著 《必须冒犯观众》，新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