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丽娟：探春的风筝板儿的佛手 《红楼梦》里处处是谶语
“知乎”上有一个热帖《如何看待 红楼梦 排在“死活读不下”榜单第一位？》。一位网友回答说，“推荐台大欧丽娟老师讲红楼梦的课程”，获得最多点赞。
她的理由是，“欧丽娟是我少见的学者——用‘读者’视角去鉴赏小说红楼梦，而不是用‘信徒’脑袋瞻仰‘天书’红楼梦。红楼梦走下神坛，才能体现它作为小说的价值。”
8月22日，由北京大学出版社、杭州晓风书屋主办的“曹雪芹的塔罗牌——《红楼梦》到底有多少个预言？”新书分享会在晓风书屋体育场路店举行。“网红学者”欧丽娟与众多全省红学爱好者分享她多年来的红学研究成果《大观红楼》。
欧丽娟是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近年来，她因为台湾大学“红楼梦”公开课收获诸多好评和粉丝，还获得“全球开放式课程联盟”2015年杰出教学者。“大观红楼”系列也是欧丽娟新著首次在大陆面世。
“《红楼梦》是一阕追悼失乐园的悲歌。阅读时只有回到传统中国的世家文化之中，体认清代贵族世家的心理感受乃至精神高度，才能避免‘庄农进京’式的解读。”欧丽娟认为，今天的读者在阅读《红楼梦》时要不断地“无我”，进入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下去阅读，才能深刻感受到中华传统文化的丰富与伟大。
谶语，繁华叙事中的“天命微显”
离开讲还有半小时，听众就已排队到了书店门口。两个小时的讲座里，欧丽娟亦是全程站着演讲。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一部世家公子叙写世家大族的小说。”欧丽娟说，《红楼梦》是追忆之书，也是忏悔之言，书中字字是泪，饱含对诗礼簪缨世家光景不再的无尽伤感与眷恋。书中对清代贵族世家生活与场景的还原堪称巨细靡遗、入木三分，加上作者对于无法挽救家业衰败的自我疚责构成了《红楼梦》最与众不同的特点和魅力。
欧丽娟认为，正是因为《红楼梦》一书是一阕追悼失乐园的悲歌，在事后回思追忆的伤悼笔调之下，曹雪芹在综观全局、胸有成竹的创作基础上，谶语式的文学表达于小说繁华叙事中处处闪烁着命运讯号，成就了这部伟大小说的动人一处。
正如脂砚斋所言：“偏于极热闹处写出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纤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足可见《红楼梦》在采用谶语表达上的娴熟运用。
在传统文学创作中，谶语被认为是一种写作技巧。刘勰在《文心雕龙 正纬篇》中就认为，谶语不但可以展现一种“神道阐幽，天命微显”的“天命神道”观，从艺术效果而言，还因“事丰奇伟，辞富膏腴”而有助文章。
欧丽娟认为，综观《红楼梦》全书，曹雪芹在谶语运用上主要有谶谣、诗谶、戏谶、婚谶、物谶五种形式，在“有助文章”的境界上也达到了“有益经典”之效。
谶谣：晴雯之于“霁”，香菱之于“莲”，宝钗之于“簪”
首先来看看谶谣。这种始于先秦的韵文隐语，被曹雪芹发扬光大地使用上小说的最开始。
在小说第五回，“金陵十二金钗”的人物判词，每一则都有图画、有诗语。曹雪芹通过谶谣的运用，提供相关人物及其命运的线索，给予这些女性未来命运的终极暗示。
比如，别名法。
“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櫥門開了，拿出一本冊來，揭開一看，只見這首頁上畫著一幅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後有幾行字跡，寫的是：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譭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你看，晴雯的册页中，“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的图画以及“霽月難逢，彩雲易散”中的判词，是透过“云”“雾”来暗示“雯”，三者都是水气的形态，而“霽”本身就是“晴”的意思。
又比如拆字法。
“後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隻雌鳳。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只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衰。”
这是王熙凤的判词。“凡鳥偏從末世來”“一從二令三人木”，“凡鸟”“人木”分别可以组合为“凤”“休”二字，“凤”字暗示这是王熙凤的图谶，“休”字则暗示王熙凤的下场是被休弃。从“七出之条”所包括的无子、妒忌、窃盗、口舌等来看，等于七条全犯的王熙凤可谓无所逃于被休的命运。
还有谐音法。袭人图画中的“一簇鲜花，一床破席”，是以“花”“席”谐音“花袭”，即花袭人等。
欧丽娟认为，在谶谣的运用中，曹雪芹多是以“形容词+名词”的方式呈现，基本是“命运表述”而非“人格表述”。其中的一致性如下：
名词——云、雾、花、席、莲、藕、木、雪、金簪、弓
形容词——乌、浊、破、涸、枯、败
如此组合的方式，命运表述恰如题言“薄命司”。
诗谶：此一时“连理枝头花正开”，彼一时“妒花风雨便相催”
除了谶谣，诗谶也是小说中预言人物悲剧的重要表达方式。欧丽娟认为，这其中包含了两种类型，一是传统抒情言志范畴所产生的“以诗观运”，另一则是曹雪芹独创的“引诗法”。
欧丽娟认为，在小说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众人占花名签时所用的签诗，就是一种非常巧妙的冰山一角式的引诗法，一句签诗往往成为隐喻了签主命运的真正线索。
比如香菱的“连理枝头花正开”一句出自宋代朱淑真《惜春》：
“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催。
願教青帝常為主，莫遣紛紛點翠苔。”
此句原本是用以形容香菱与丈夫薛蟠的夫妻关系。但因未节录的“妒花风雨便相催”一句来看，则暗示了香菱终究被薛蟠后娶之正室悍妇夏金桂折磨至死的悲惨下场。
虽然她“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而寄望身为一家之主的薛蟠可以挺身护卫，但终究沦落于阴湿的青苔上化为尘泥，恰恰与先前“连理枝头花正开”的情景形成巨大的反差。
戏谶：贾府集体命运的暗示
如果说谶谣、诗谶多为预言个别人物命运，戏谶则是贾府集体命运的暗示。
欧丽娟认为，曹雪芹所独创的“以戏为谶”的崭新技巧，透过戏名剧目依序的排列组合，作为贾府家族集体命运由盛而衰的暗示。
简单地说，主要手法是这样的：在庆生贺寿拜神之类的喜庆场合中，安排以三出为主的戏码依序演出。
一般来说，这三出剧自有其戏文故事，但主要是借由剧目的字面意义，分别对应“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态，透过顺时单向进展，而象征贾府“肇基——荣盛——衰亡”的运势变化，或者“成——住——坏空”的集体命运。
比如，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邢夫人、王夫人對回到席中的王熙鳳說道：‘我們和親家太太都點了好幾出了，你點兩出好的我們聽。’鳳姐兒立起身來答應了一聲，方接過戲單，從頭一看，點了一出《還魂》，一出《彈詞》，遞過戲單去說：’現在唱的這《雙官誥》，唱完了，再唱這兩出，也就是時候了。’”
也就是说，这场家宴此时按顺序演了这么三出戏：
双官诰（创建）——还魂（庇荫）——弹词（衰亡）
我们来看看《双官诰》。这是清代陈二白所作传奇，在欧丽娟看来，这里引申为宁国公、荣国公两兄弟同时封官晋爵，创建贾府，奠立家业。
《还魂》则为明代汤显祖《牡丹亭》的第三十五出。“还魂”象征着荣宁二公的庇荫，致使贾府维持百年繁盛荣景。
《弹词》为清初洪昇《长生殿》的第三十八出，写唐玄宗的宠幸李龟年于安史之乱后流落江南，成为民间卖唱者。预示贾家的败落。
再比如，第二十九回，“神前拈戏”。
“賈珍一時來回：‘神前拈了戲，頭一本《白蛇記》。’賈母文《白蛇記》是什麼故事？賈珍道：‘是漢高祖斬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滿床笏》。’賈母笑道：‘這倒是第二本上？也罷了。神佛要這樣，也只得罷了。’又問第三本。賈珍道：‘第三本是《南柯夢》。’賈母聽了，便不言語。”
《白蛇记》写赤帝当道的故事，象征贾府之创建。
《满床笏》演唐郭子仪“七子八婿，富贵寿考”的故事，象征贾府之荣盛。
《南柯梦》即唐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的故事。
欧丽娟说，由《满床笏》到《南柯梦》，暗示性太强以致寓意呼之欲出，因此先以《满床笏》为“神佛要这样”而欣喜笑纳的贾母，也感受到终于幻梦的不详而沉默下来，“神谕”之不可违，也暗示贾府衰亡之必然。
物谶：两性婚姻关系的缔结
欧丽娟认为，由于《红楼梦》是一部“为闺阁昭传”的小说，以大量的年轻女子为主题，因此也必然与婚恋的题材密切相关。
始自明代后期，与故事情节及主题相关的关键道具开始在小说中流行起来，《红楼梦》中的运用更是多姿多彩。这些日常生活中的贴身小物，在小说中对男女关系发挥了“撮合”与“遂终身”的功能，充满了下层俗文化的民间气息。根据她的统计，小说中的物谶多达16次。
它们的功能分为联姻、爱恋、乱情三种情感表达。具体来说：宝玉、宝钗——由金锁片、通灵玉所共构的金玉良姻；蒋玉菡、袭人——茜香罗、松花汗巾；史湘云、卫若兰——金麒麟；板儿、巧姐——佛手、柚子等。
物谶里，除了表达感情，还有命运的昭示。欧丽娟特意提到关于人参的物谶。
第77回：
鳳姐病已比先減了，雖未大愈，然亦可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又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經養榮丸。因用上等人參二兩，王夫人取時，翻尋了半日，只向小匣內尋了幾枝簪挺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須末出來……王夫人沒法，只得親身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所餘的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的，遂稱二兩與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與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廝送與醫生家去。又命將那幾包不能辨得的藥也帶了去，命醫生認了，各包記號了來。
一時,周瑞家的又拿了進來說：“這幾包都各包好記上名字了。但這一包人參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連三十換也不能得這樣的了，但年代太陳了。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後，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粗細，好歹再換些新的倒好。”王夫人聽了，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只好去買二兩來罷。”……
欧丽娟认为，贾母“当日所余的”正是宁容二公建立家业时所攒的厚实家底。“年代太陈”，寓意着上好的百年人参终究是气数合终。
人参，即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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