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世界和往常一样可爱 可他却在骑着骡子迈向死亡
原创 杨逸 理想国imaginist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窃·格瓦拉、“日结一天玩三天”的三和大神、鹤岗买房的“流浪吧”老哥、每天爬十八楼的昆明烂尾“别样幸福城”房奴、想住进监狱故意抢劫金店的上海阿姨……说是“都市畸零人”也好,“流氓无产者”也罢,毋庸置疑的是,诸如此类的人生现场,早已从不无猎奇色彩的社会新闻,变成了我们每个人自己的生存现实。
今天想推荐给大家的是美国文学巨匠科马克·麦卡锡的《上帝之子》,这也是麦卡锡的这部早期作品第一次被译介到中文世界。故事的主人公巴拉德是阿巴拉契亚山区的土著,外来者眼里的怪人,当地族群中的异类。一场大火之后,巴拉德过上了穴居生活,他越来越多地呈现出原始的面貌,同时也在不断地遭受失去——
先是被剥夺所有资产,然后是社会性死亡,被文明世界除名,失去一只胳膊,然后是所有的肉体,被解剖、分解,利用到最后一滴血,再装在塑料袋里丢进公墓。他是疯子、恋尸癖、杀人狂,一个从未遭到任何罪名指控的罪人,一个上帝的孩子,多半和你一样。
从现代文明中一步步倒着退回荒野,退到世界的边缘,终于再也无路可退。一个人是怎样被逐步剥夺殆尽的?一无所有的赤裸生命又要如何存在?“他决心继续前行,因为已经无路可回,那天的世界和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样可爱,可他却在骑着骡子迈向死亡。”
就像杨逸老师在译后记中写得那样——“在看到那些同样是流浪在外的人们选择奋不顾身地走向未知的明天,我们便无法再开口谴责他们不谙世事,因为在面对是荒诞地活还是有尊严地死这样的问题上,人们对莱斯特的本能恐惧已经使他们的答案不言而喻。”以下为《上帝之子》的译后记全文,分享给大家。
不过,翻译麦卡锡的作品,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文中充满了晦涩的语汇、无标点的长句和地域性的方言土话以及由它们所营造出的极简主义文风、狂欢化的场面和后现代的哲学沉思,之前在读原著时可以意会的地方在翻译时都变成了真实的难题。这本小书我译了两遍,但即便是反复地查阅资料和词典,也必有难以言传之处,唯恐译不出麦卡锡的神韵而伤害到书迷们的感情。还请各位读者多多批评指正,通过构建阅读共同体形成对麦卡锡作品更准确、更丰富的阐释。
说到底,一个译本的出版并不意味着阅读的终结,而是由此打开了一个通道,使得作品能够以更加开放的姿态进入到更广阔的大众视野中去,从而获得更多的生机和活力。在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里,麦卡锡始终认为人类的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而世界永恒地处于生成变化之中,同理,我想这个译本今后的命运大抵也会是如此,着实令人期待。
可惜的是,小说自问世以来备受争议,毁誉参半,销量也一塌糊涂。主人公莱斯特·巴拉德被公认是美国当代严肃文学中最令人厌弃的罪犯角色之一,他的残忍变态招来了读者对这部小说的憎恶和嫌弃。1974年初的《纽约时报》称这部作品“用词艰涩,场面令人作呕,无病呻吟,不管多么努力地想要呈现作品的悲剧性,最后却实在令人郁闷”。2007年得克萨斯州,一位高中英语教师因为将该书布置给学生阅读而遭到了家长的愤怒投诉,还被吊销了教师执照。
与此同时,也有不少人从这部作品中看到了麦卡锡的文学才华和可塑性,他们对他的创作表示支持和肯定,甚至有人积极地为作家辩护,像《大西洋月刊》的一位文学评论员就曾愤愤地为他打抱不平,称既然小说中那些充满罪孽的字眼在世间都能找到指称对象,它们便“没有理由不能成为一部小说的主题”。1974年8月,《纽约客》分析《上帝之子》在风格和角色塑造方面表现出来的特点是麦卡锡有意识的艺术选择的结果,并称他是一位“前途未可预知且常被误解”的小说家。《新共和》杂志认为,《上帝之子》勇于挑战传统美学范畴,带来了“难忘的阅读体验”,麦卡锡在小说中成功地营造了深深的悲剧感,并在悲剧的中心合理地融入了黑色喜剧,就像是“福克纳之子”。这层文学继承关系在这以后就常常被人们提及。还有评论家宣布“美国南方找到了一个强有力的新声音,南方山区那种古怪生活前所未有地用一种精确的悲剧性中提炼出来”。
在这部小说中,麦卡锡延续了上两部小说对人性的思考,通过描绘人类生活最污秽的阴暗面来探究恶之本质,探讨人性所能堕落的极限和原因。他写莱斯特的故事,却志不在此,而是在小说初始就直截了当地告诉读者,莱斯特是“一个上帝的孩子,多半和你一样”,由此邀请读者走进角色的生存空间,去见证和体验他的困境,参照莱斯特的结局审视自己内心的选择。需要强调的是,纵观整部作品,麦卡锡从未试图为莱斯特的罪恶辩护,他从不描写莱斯特的心理活动,而是引导人们集中从身份和环境的角度理解这个怪物的诞生,进而关照自身,为现实生活提供有益的警示和启发。
莱斯特试图以武力阻挠拍卖却遭到了众人的殴打,头部也被斧子敲伤。他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靠打猎、偷盗和赊账苟且生存,日常遭到当地居民的鄙视和戒备。孤独寂寞,加上正值年轻气盛,莱斯特常常躲在路边偷看青年男女在车上亲热,不料却遇上一起意外死亡事故,面对一对裸体男女的尸体,他的心中涌起了一些邪恶的念头。莱斯特从此开始了疯狂的堕落,他的后半生直至死后都变得非同寻常。同所有其他作品一样,《上帝之子》也强调了选择在个体成长及其命运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它并非瞬间的决定,而是会在很长的未来里使个体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和后果。
在这一问题上,我认为,《上帝之子》在麦卡锡系列中是独一无二的,当其他主人公都在义无反顾地逃离家庭、远离社会时,莱斯特却迫切地想要融入地方社会。这种心态首先反映在他的偷窥行为上,从最初偷看拍卖会到后来窥探他人隐私,偷窥俨然成为莱斯特日常生活的固定活动,它不是单纯的秘密观看,而是饱含了孤独个体对公共交往和身份认同的好奇和渴望,视觉被用以区分认可与排斥的边界,并激发除了想要被接纳的焦虑。从莱斯特的偷窥对象来看,年轻男女关乎性、爱欲和情感,而买下他家农场的格里尔老人则代表了土地、家族和家园,两者都是关于归属感的感知与诉求。作为局外人,莱斯特试图以偷窥的方式理解和学习地方社会运作的规则,这其中的荒诞性决定了他所接受的信息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片面和主观的,误导了他后来的行为模式。
与孤胆英雄们理想幻灭甚至牺牲生命的结局相比,莱斯特不仅在累累罪行下活了下来,还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实现了重返社会的愿望。他被终身监禁在精神病院里,直到病逝。他的尸体被送往医学院供学生解剖研究,这个不断开发新的尸体、还用尸体制作生活标本的人,最终自己也成为了一具被开发的尸体和标本,被贬损为物品之后才在这个被资本主义商品经济浇灌出拜物情结的新南方社会中找到了容身之处。他甚至还在本地得到了体面的安葬,并且作为地方传说,通过口口相传永恒地留存在集体记忆之中。可以说,《上帝之子》补充并完善了麦卡锡系列关于生命价值的表达,莱斯特的存在为其他主人公提供了反面对照,使他们变得更加可信可敬起来。作为读者,在看到那些同样是流浪在外的人们选择奋不顾身地走向未知的明天,我们便无法再开口谴责他们不谙世事,因为在面对是荒诞的活还是有尊严的死这样的问题上,人们对莱斯特的本能恐惧已经使他们的答案不言而喻。
总的来说,《上帝之子》是麦卡锡系列中非常特别的一部,篇幅短却值得深思。它不是一部以恐吓为目的的肤浅之作,而是有在严肃地传达作家反思社会现实和思考自我建构的文学创作意图。尽管写作的年代较早,我们已经能够在这部作品中窥见构成麦卡锡创作成熟期作品内核的那些道德信条和人性观念。长期以来,国内出版麦卡锡作品总是直接跳到《血色子午线》以及之后的那几部小说,对包括《上帝之子》在内的“南方四重奏”置若罔闻,这其实并不太利于理解麦卡锡这样一个在创作主题和思想上有鲜明延续性的作家,特别是他自小在美国南方长大,价值观、文化视野和审美情趣都深受地域的影响,而这些最终都直接地反映在他的南方题材小说里,不应当被忽视。因此,特别感谢理想国填补这个空白,目前国内的麦卡锡研究正在升温,相信此次中文全集的出版能够使更多读者关注到这位美国当代文坛的天才作家,并且在中国视野下阅读阐释他的作品也势必能够对作家作品的经典化产生积极的作用。
原标题:《“那天的世界和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样可爱,可他却在骑着骡子迈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