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李少红：“独树一帜是因为我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

文 | Mia

“在我们对类型片没有很透彻认识的时候，我觉得写人物是最好的抓手。……对于电影这种戏剧形式，人物是第一位的，如果人物在这里边不成立所有的都会感觉到虚假，情感表达都是要靠人。”

在上海国际电影节“类型实践与作者表达——类型电影创作谈”金爵电影论坛上，李少红导演从自身经验出发，讲述了固定模式的类型片与天马行空的作者表达之间的区别。论坛结束的当天下午，我们在银星皇冠酒店的采访间再次见到了李少红导演。

面前的她状态极好，脊背永远挺直，自带知识分子气质同时兼具一丝潮流气息，脚上穿着一双Maison Margiela 分趾平底鞋，讲话条理清晰，且自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出生于军人家庭、早年在四川军区独立第2师当宣传兵的经历或许赋予了她一些“杀伐决断”的果决，身为国内顶级女性导演，多年来一直担任中国导演协会主席，横跨电影和电视剧片场的几十年帮助她进一步淬炼了这种果决。

她保留着常年戴着两幅眼镜的独特习惯，像一个独特的“人物签名”：平时鼻梁上架着一副远视镜，脖子上挂着一副红色边框近视镜，用于在片场上阅读剧本看监视器。对电影市场，电视剧艺术，演员经纪，竞演综艺，李少红都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如果说我在电视剧市场上独树一帜的话，那是因为我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

艺术与商业，影视创作者永恒的天秤两端，许多创作者终其一生都在回答的一个命题。

与陈凯歌、田壮壮、胡玫、尹力等一同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78届导演系，身为第五代导演中为数不多的女性导演，在商业类型片上取得了不俗成就，同时敏锐的艺术直觉和女性视角让她即使在驾驭苏童、曹禺等男性作家文学名著时，也保留了有个人辨识度的冷峻甚至先锋前卫的艺术风格，并曾经以《红粉》斩获柏林电影节银熊奖，开女性电影之先河。李少红本人的亲身经历既见证了国内女性电影人境遇的变迁史，同时也是讲述商业性与艺术性平衡点的最佳人选。

从李少红发起的“青葱计划”走出的女导演白雪执导的《过春天》，到近年来杨荔钠执导的《春潮》，以及姚晨主演、执导的《送我上青云》，她认为近年来女性电影人的数量正在不断增长当中。女性电影分为几个不同时期：将目光投向几十年前，据李少红回忆，与传统认知不符的是，早年间由于工作分配制，女导演占比并不算低，各地制片厂加起来有20多个女导演，这个数字甚至在参加电影节时让国外电影人惊诧。

在电影行业刚刚由计划经济转型市场化之初，每个导演开始做项目，从前端投资到终端发行囊括全产业流程的高职业强度，提高了年轻女导演进入的困难度。最近十年随着市场日渐成熟，女性题材和女导演数量日益增多，“青葱计划每年几乎有一半都是女导演，从四五百个里面一直竞技到五个里面，你想想多厉害。”

1987年，北影厂开始筹拍商业片，被分配《银蛇谋杀案》的李少红“大哭了一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商业片”，因为“上学的时候没有学过类型片，只学过艺术电影”，后来这部充斥暴力、凶杀元素，有18处少儿不宜镜头的cult片成为了影院的“看家电影”。

在李少红的创作中，横跨惊悚、爱情、历史、乡村、艺术等多种类型，几乎每一部都不尽相似，文学气质和艺术性被贯穿始终。在她执导的10部影片中，有5部改编自文学作品，包括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苏童的《红粉》，严歌苓的《妈阁是座城》等等。同时她也并不排斥商业片，由于电影处女作以商业片而始，“第一步门槛就跨过去了”。

艺术与商业究竟应当在何处找到平衡？对于电影市场，她认为“市场确实是需要细分，票房也不应当被视为唯一的衡量标准。因为文艺片实际上不是跟大家讨论票房，说谁看的人多人少，而是说对你有没有启发，有没有改变你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它的深刻性和人文价值有多高。在国外，它的市场成熟了之后，是把这些分得很清楚的，在欧洲市场，好莱坞电影、本国法语电影、外国语小众影片专有放映，所以标准都是纵向的，不像我们全是横向的，国家对专有影院是有扶持政策的。”最终，最理想化的电影市场应当是“用正规的资本来做电影，只有前端和后端连起来了，才是一个完整的市场链”。

“最开始拍电视剧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你怎么堕落了，你怎么不坚持搞艺术电影？我当时也是因为生活所迫，又有孩子了，怎么办？”当投身电视剧产业以后，李少红的方式是“用拍电影，拍艺术片的方式来拍电视剧”，20集电视剧相当于10部电影的体量。通常一个电视剧一场戏可能就换一个机位，但是她“不甘心，一定会有调度，要换很多机位。因为有调动就要换机位，可能时间就长。一般来讲，人家都是两三天或者三四天要拍一集，我可能要用五六天。为了缩短这五六天我就得跑着拍，我就得非常的具体，要高效、快速地解决所有的问题，压缩到我能够三四天拍一集，不超期、不超预算。其实是苦自己的一个活。”

2000年播出的《大明宫词》以莎士比亚戏剧风格构建大唐盛世想象，至今仍被无数观众奉为影视美学经典，此后的《橘子红了》里以大宅院的阴森诡谲反衬少女的如花年华，2010年《新红楼梦》融入昆曲元素，共同构建起了李少红独特的美学体系。

同样是秉承着这样对每一个细节极尽严格几乎“强迫症”的创作态度，作为开创国内经典“宫词体”剧集的续作《大宋宫词》被李少红赋予了全新的气质。“我觉得《大宋宫词》有它自己的新的一个生命，所以我们还是从研究宋代的美学，它最经典的故事和经典的人物入手。宋词是很美的，跟莎士比亚的那种语言是很不相同的，很典雅同时很平易近人，所以我们还是从通俗的角度和它的自由美学的气质上去想象它，严格的去考察了它所有的服饰，所有的色彩，还有它的一些建筑，尽量贴近宋画。”

她讲述了为了还原宋代服饰，踏遍国内外寻找面料的曲折经历：“我们去找织机、去找手工的那种面料，不能让它感觉没有丝绸感，找了很多面料，最后主角很多面料都是在日本淘来的，他们严格按照当时的幅宽，25至40，我们现在都改良了，穿上感觉不对，很奇怪的，把一个店都买空了，第二批货得三个月以后，得给你现织，我们最后还是坚持三个月以后又去买了一批，让它的质感尽量贴近宋代文化的那种形态。”

最终，“我还是保持着我们拍的电视剧是有电影感的电视剧。如果说我在电视剧市场上独树一帜的话，那是因为我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不管是类型片还是作者电影，其实有更丰富的艺术性，都不可能损失，只会加分。”

“市场变化太快了，演员经纪需要融合”

之于中国演员经纪发展史，李少红和她的丈夫曾念平、闺蜜李小婉共同创办的荣信达影视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周迅、陈坤、张静初、杨幂、黄觉、李沁等多位一线明星均由荣信达培养，她笑言“全国第一份演员经纪合同可能就是在我们这里签的”。

市场正在快速改变着，既冲击着影视制作端，同时也冲击着演员经纪端，包括最老牌且以眼光精准、培养演员能力突出而著称的荣信达。选拔演员的途径变得日益多元化：综艺，网络，选秀等。

一向甚少参加综艺节目的李少红选择加盟《演员请就位》，同样也与这种市场变化不无关系。在她看来，导演是一个幕后的职业，坚决不愿意上综艺，到前台会觉得“很不自然、不擅长，一直是拒绝的”，最后实在拒绝不了，想选择一些更年轻的演员，同时也想了解现在的艺人演员的市场，演员们不同于以往经验的进入行业的途径，于是坐到前台“充当了一名导演演员，结果受到了很大冲击”。

这种冲击来源于综艺残酷赛制带来的极快节奏速度压力下，演员们在舞台上表现出的抗压能力、适应能力。她发现，“很多只有演艺影视方面经验的演员在这种舞台上非常吃亏，而有着戏剧学院，舞台经验，综艺经验的演员，经过千锤百炼，适应能力会表演能力提高得特别快。”

“在最早的古希腊戏剧里是没有演员这个概念的，它是从一个角色开始，这个角色是由面具所代替，发展了之后把面具摘掉了，才有了一个演员真正的诞生”。在去年的《演员请就位》里，李少红让沙溢戴上了面具，一人分饰三角，以古希腊戏剧的方式重现《雷雨》，追溯表演艺术的起源，而她关于“演员是角色的肉体，角色是演员的灵魂”的理念也得到充分呈现。

上述经历为李少红带来了启发，因而她认为影视、综艺舞台的融合理念也将体现于荣信达影视今后的运营当中。“演员培养也在改变，现在的演员也有一些瓶颈，以往影视、舞台、综艺是划区域的，现在要融合，对演员的综合素质要求越来越高了，所以我们在学习，使得自身更适应于新的经纪形势变化，希望我们新演员上来之后，综合素质能力会更强。”

疫情无疑将对影视从业者们带来新的冲击和改变。2020年对于全体影视工作者而言都是艰难而特殊的一年，贾樟柯表示“这个世界上的导演可以分为两种，经历过新冠疫情的导演，以及没有经历新冠疫情的导演”。李少红的“青葱计划”的青年导演们原定春节之后开始拍短片，摄制组和选题都已经谈好，但因为疫情搁置，现在进入导演辅导阶段，创投会推迟，但是“创投必须得线下，要面对面的交流”，“定位一定要定准，才是一个影片成功的基础。文艺片有文艺片的渠道，商业片有商业片的渠道，我们在中间做监制工作，要想好怎样解决观念和制作上的问题”。

在李少红看来，这段时间是一个停下来安静思考的调整期，要重新审视和考量自己想做还没有做的事情，判断未来观众想要看什么。而自从行业开始复苏以来，“复苏的速度是很快的，包括复工首周票房破亿这些，都传递出观众的期待和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