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和曹雪芹爷爷的“情话”：批复“知道了” 旁边画朵小红花

这时候的曹寅，年少得志，春风得意马蹄疾。但很快，他便郁郁寡欢，为啥，因为皇帝不让他继续考试了。

按照当时的制度，包衣奴才如果考中了进士，就不能继续在内务府当差（祁美琴《清代内务府1998》）。而曹寅的父亲曹玺正是睿亲王多尔衮的包衣奴才。康熙皇帝小玄子并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在他心目中，自己的伴读小哥哥唐寅最应该做的职位是将来接替曹寅父亲曹玺的班去做织造。

康熙朝有江南三织造，分别为江宁、苏州、杭州，这个职位看起来是给皇帝做衣服的，其实是皇帝的密探，帮助皇帝盯着江南的士绅学子，有风吹草动，立刻上报。

▲有考证说，《康熙王朝》里的魏东亭就是曹寅。

小玄子想要曹寅接任织造，是有自己的考量的。曹寅并不是曹玺的嫡子，在早期考据中，曹寅仍是玄烨乳母孙氏的儿子。这是不确切的，孙氏的嫡子是曹荃，比曹寅小四岁。曹寅的生母是顾氏，顾氏的哥哥是明末贡生第一名、江南名士顾景星。顾景星在江南遗民中有威望，而曹寅和舅舅的关系很好。

曹寅放弃了科举之路，不久就进宫当了侍卫。而纳兰则坚持继续考试，四年之后中了进士，然后，也做了侍卫，反正无论早晚，都要当侍卫。

纳兰和曹寅的感情，叫战斗的友谊。

做皇帝的侍卫，是很辛苦的。曹寅后来写诗，说“佩笔六番充侍从，筹更五夜坐将军”，要熬夜守卫，根本不像电视剧里那样，没事还能撩撩宫女，谈谈恋爱（是的，最近我也悄悄看一点傅恒小天使，有点想写延禧攻略文）

小玄子开始对诗歌感兴趣，他们就被要求就同一题材写命题作文。（如纳兰诗中咏《柳条边》，曹寅词中亦有《疏影・柳条边望月》。纳兰有词《青玉案・宿乌龙江》，曹寅亦有《满江红・乌龙江看雨》。）

小玄子开“博学鸿儒科”，他们都参与接待，这些人很多都算是“前明余孽”，接待起来是非常需要情商的。

两个优秀的年轻人，有着相同的境遇，都喜欢诗词歌赋，不成为朋友，是很难的。更何况，他们俩都是颜控。

纳兰去世之后，曹寅在《题楝亭夜话图》中曾经这样回忆：“忆昔宿卫明光殿，楞伽山人貌姣好。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这时候纳兰已经去世了，楞伽山人是纳兰的号，诗句的前两句比较简单，总结一下就是“纳兰侍卫长得好”。

后面两句则颇为意味深长，根据张一民先生的考据，纳兰在中进士后，隔了一两年选授三等侍卫，入上驷院，所以曹寅在诗中戏称他为“马曹”。这时，曹寅则供职銮仪卫并养鹰鹞处，自嘲“狗监”。曹寅和纳兰都是那种向往自由，对自己的人生有颇多设想的独立自主好少年，自然会厌倦这种天天值班伺候皇帝吃喝拉撒的扈从伴驾生涯。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容若侍卫小像

纳兰最美好的夜晚，来自康熙二十一年的正月十五。上元夜，二十八岁的纳兰在花间草堂组织了一场大型雅集，与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顾贞观、姜宸英、吴兆骞、曹寅等饮宴赋诗。他们都将牢牢记住那个恰逢月蚀的上元夜，那几乎是一场最盛大的狂欢，在这之后，这群京城文学青年即将走上人生的岔路口，各自接受命运的考验。

雅集之后，顾贞观离开北京回到江南，再次回来时，他给纳兰带去了生命中最后一个女子沈宛；陈维崧得了头痈，很快去世；纳兰忙着准备皇帝的第一次南巡；而曹寅则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死别――父亲曹玺在这年六月去世了。

次年，小玄子亲自前往江宁“特遣致祭”，而纳兰则跟着曹寅去看了那棵著名的楝树。曹寅告诉纳兰，这棵树是父亲当年栽种的，如今楝树苍苍，人却生死两隔。纳兰有感，为曹寅创作了《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

君不见、山龙补衮，昔时兰署。

饮罢石头城下水，移来燕子矶边树。

倩一茎、黄楝作三槐，趋庭外。

延夕月，承晨露。

看手泽，深余慕。

更凤毛才思，登高能赋。

入梦凭将图绘写，留题合遣纱笼护。

正绿阴、青子盼乌衣，来作暮。

写下这首词之后数月，康熙二十四年农历五月三十日，纳兰去世，享年三十一岁。

很多年之后，担任江宁织造的曹寅接待了当年一起吟诗的好基友庐江郡守张纯修。他们在楝亭秉烛夜话，张纯修即兴作《楝亭夜话图》，曹寅写下两句对纳兰的评价，这个评价实在太妙，以至于当今各种纳兰的传记作者们和讲评人在评价纳兰时，都会用到：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父亲去世之后，皇帝立刻下令让曹寅协理江宁织造。但很奇怪，这个工作干了没多久，曹寅又回到北京，任内务府郎中。其中的原因惹来的学界纷纷议论，最主流的观点是，这个决定遭到了孙氏的反对。

曹寅虽然是长子，却是庶出。他接父亲的班，身为嫡母的孙氏比较不满，因为当时，孙氏的嫡子曹荃也已经成人，却没能获得合适的委任。小玄子对于奶妈的意见肯定是要有所考量的，如果孙氏对于这个任命有所不满，曹寅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于是，康熙作出决定，命资历较深的马桑格任江宁织造，这个任命在小玄子到曹家看望之后一个月。同时，他又任命曹荃“为朝廷管册府”，兄弟俩各得其所，孙氏也就没什么意见了。

这样一番腾挪之后，曹寅在33岁这一年，再次下江南，先担任苏州织造；两年后担任江宁织造。苏州织造则由他的妻兄李煦继任。

▲北京匡时2014年秋拍，这幅《李煦行乐图》最终以1620万元落槌。

然后，我们便看到了这密密麻麻的密折。据曾昭英文章介绍，正是康熙开创了清朝的“密折”制度。正常折子交给通政司审阅后再呈交，特别长的，还会由大臣写“贴黄”，即附黄纸，概括要点。而康熙的“密折”则是专奏专闻，不经过通政司，直接递到皇帝手里。折面上不写奏者姓名，只写“南书房谨封”字样。

如果不是因为雍正在老爹咽气之后，要求“所有皇考朱批谕旨，俱著敬谨封固进呈，若抄写、存留、隐匿、焚弃，日后发觉，断不宽恕，定行从重治罪”，1924年溥仪出宫之后，人们大概永远不会发现那个内藏包括曹寅在内的三个江南织造上的奏折的小木箱。我随便截取了一张目录，让你们看看在康熙的奏折里，曹寅出现的频率有多高：

台北故宫博物院曾经搞过一个《知道了：�p批奏折展》，我当时买了一本康熙秘密朱批的书，里面有不少都是来自曹寅和康熙的密折，而那朵小梅花，则是康熙批复时的记号，非常奇怪，康熙的密折那么多，只有给曹寅的有这朵小梅花。

密折内容可谓五花八门，比如明太祖朱元璋的墓塌了，市面上流言四起。康熙很不放心，曹寅就写了密折汇报：

江宁洪武陵冢上西北角梧桐树下，陷塌一窟口，面有伍尺余寸、深约贰丈余，下视如井。臣念洪武陵有御赐碑额，太监看守。因民间讹言冢已塌下，臣随往勘验，离地宫尚远拾伍丈余，毫不相关。原系当先培填之土不坚，日久，值雨冲塌，水流宝城之外。当有地方该管官员，即命陵户挑土填平。恐谣言流播，讹传失实，有廑宸衷，合先奏闻。

康熙在奏折上�p批：“知道了，此事奏闻的是。尔再打听，还有什么闲话，写折来奏。”

他们的密折，有时为了一件事，可以数个来回。康熙四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曹寅报曾经在宫中讲学的熊赐履去世，康熙的批语是：“知道了，再打听用何医药？临终曾有甚言语？儿子若何？尔还送些礼去才是。”

曹寅复奏：“遗本系病中自作。闻其遗言，命墓江宁淳化镇之地，不回湖广。”

曹寅回奏：“湖广原籍有住房一所，田不足百亩。江宁有大住房二所，田一百余亩。江、楚两地房屋约值七八千两。”

康熙又批：“熊赐履遗本系改过的，他真稿可曾有无？打听得实再奏。”

天涯有位yy康熙和曹寅爱情的神人“光头风月”对于曹寅和康熙的通信做了统计，“康熙四十三年曹寅10月13日写了两封，11月20日一封，11月22日两封，12月10日一封，12月12日一封，光头兄评价：这是短信狂魔的节奏啊！

曹寅这样真心对待皇帝，小玄子对曹寅又如何？

确实是很好很好的。

首先，他亲自指婚，把曹寅的女儿嫁给了平郡王纳尔苏。平郡王纳尔苏是岳托的后人，是铁帽子王（按满清的贵族继承上一代爵位要降级，而铁帽子王的子孙继承爵位无需降低等级）。

曹寅是包衣奴才，曹家的女儿能够做铁帽子王的嫡福晋，如果不是大腿粗，后台硬，这种好事怎么可能？而且，许是为了给老曹进一步撑腰，皇帝还在回门这天“赐宴”，吓得曹寅在谢恩折里写“报称无地，恩维倘恍，不知所以”。

曹佳氏和纳尔苏成婚后，先生下长子福彭。小玄子把福彭宣进宫中抚养（“王幼而侍圣祖仁皇帝宫中，躬承恩眷”），后来还变成了乾隆皇帝的伴读（新一代好基友）。福彭25岁就任中枢机关军机处行走，是当时最年轻的军机大臣。

老二福秀，娶了纳兰的侄女。顺便说一句，明珠的这三个孙女，除了一个嫁给平郡王府之外，一个入宫做了乾隆的舒妃，另一个则成为傅恒的嫡福晋。（嗯，这世界实在太小了！）

说回那些密折，小玄子除了听取曹寅汇报江南的各种情况之外，也送上自己浓浓的关怀。曹寅感冒了，小玄子写信：

惟疥不宜服药，倘毒入�龋�后来恐成大麻风症。出海水外，千方不能治。小心！小心！土茯苓可以代茶，常常吃去亦好。

有言官弹劾曹寅亏空，小玄子赶紧偷偷写信告诉曹寅：

风闻库帑亏空者甚多，却不知尔等作何法补完？留心，留心，留心，留心！

两淮情弊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不是随便口头关心的，之后，小玄子就让曹寅当了一段时间铸铜造钱的官，又做了“两淮巡盐御史”――类似《红楼梦》里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的官职，皇帝也知道这个职位油水多，让小兄弟去当，早点把亏空补全，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曹寅和他的后人一定会成为继任者的眼中钉――几十年之后的和�|就是最好的例子。

曹寅是有福气的，他死在了康熙皇帝之前。

康熙五十一年七月，曹寅由风寒转成疟疾。李煦向皇帝求药治病，康熙派驿马星夜赶去，限九日到扬州，并嘱咐说：

今欲赐治疟疾的药，恐迟延，所以赐驿马星夜赶去。但疟疾若未转泻痢，还无妨，若转了病，此药用不得。南方庸医，每每用补剂，而伤人者不计其数，须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参，今得此病，亦是人参中来的。金鸡纳霜专治疟疾，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往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可以除根。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万嘱！万嘱！万嘱！万嘱！

康熙一生，南巡六次，四次都住在江宁织造署。曹寅去世之后，康熙再也没有去过江南。

他能做的，就是让曹寅唯一的儿子曹�接替江宁织造，然而曹�突然在康熙五十四年去世，康熙皇帝非常惋惜：“曹�系朕眼看自幼长成，此子甚可惜。朕所使用之包衣子嗣中，尚无一人如他者”。

在商量让谁来过继给曹寅的问题时，康熙皇帝传旨谕内务府大臣：

现李煦在此，著内务府大臣等询问李煦。以曹荃 (宣)之子内必须能养曹�之母如生母者，才好。原伊兄弟亦不和，若遣不和者为子，反愈恶劣。尔等宜详细查选，钦此。

这条旨意再次证明，对于曹寅和曹荃的兄弟不和，康熙皇帝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再三要求曹荃之子确认会把曹寅的妻子当成真正的母亲，才可以继任。

而当曹荃的儿子曹�过继给曹寅，并继任江宁织造之后，令人泪奔的细节来了。

前几封奏折，康熙都只批复了“知道了”。但到了第七封，老主子坐不住了：

“你家中大小事，为何不奏闻？”

结果曹�还是写一些没用的客套话，小玄子又坐不住了，于是有了下面的对话：

江宁织造．奴才曹�跪奏：恭请万岁圣安。江南时雨大行，农民俱得及时插秧，莫不欢呼庆告，感仰圣主德泽所被，今岁秋成丰收可必，目下米价照常，每石八钱至九钱不等，百姓安乐，太平无事。谨将五月分晴雨录，恭呈御览，伏乞圣鉴。

朱批：

朕安。尔虽无知小孩，但所关非细，念尔父出力年久，故特恩至此。虽不管地方之事，亦可以所闻大小事，照尔父密密奏闻，是与非朕自有洞鉴。就是笑话也罢，叫老主子笑笑也好。

曹寅是个聪明人，他预测对了很多事。对于自己的家族命运，他一直是充满悲观的。哪怕是受到康熙皇帝那样大的礼遇，他还是对自己的门客说：

“树倒猢狲散。”

他唯一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孙子（过继的）会把这句话写在自己的小说里，那本小说，那个家族即将迎来大女儿成为贤德妃的大喜事时，管家媳妇的梦中，一个女人对她说：

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

嗯，曹寅的孙子是曹雪芹，那本小说叫《红楼梦》。

*参考文献：

1.董志新，曹寅扈从东巡考评，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三辑

2.何峰，康乾南巡与江浙地区行宫研究，社会科学，2018第二期

3.姚崇实，纳兰性德与曹寅，承德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四期

4.张惠，史景迁的曹寅研究评，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一辑

5.朱淡文，曹寅小考，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三辑

6.[美] 史景迁，《曹寅与康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译者: 温洽溢

7.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译，《康熙朝满文�p批奏折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8.光头风月，纳兰性德、魏东亭、伪小宝还是《红楼梦》里的假宝玉？正说康熙帝基情，http://bbs.tianya.cn/m/post-funinfo-6326761-6.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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