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9月11日11:23来源：
原标题：抗战，湖湘民族实业家的坚韧与坚守
九芝堂劳氏家族后人、81岁的劳绍杰接受采访。
1951年，劳绍杰和父亲劳端生合影。 主编的话 上一期《湘江周刊》，我们刊文回顾了在抗战的艰难岁月中，湖南各级学校的师生们如何以坚定的信念、顽强的毅力、刻苦的精神，坚守自己的教学和学习岗位，传承我们文化血脉，守护湖湘文化精魂和精神家园，收到读者们的好评。本期我们回顾在抗战的烽火中，湖南的民族实业家如何以坚韧的精神坚守传承了数百年的基业与品牌。 为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我们采撷了散落的湖湘记忆，讲述抗战历程中湖南实业界先辈们的感人故事，刻画湖湘儿女的铮铮铁骨与顽强意志。让我们共同铭记那些不能遗忘的历史。 1650年，劳氏家族在长沙创立“劳九芝堂中药铺”，数百年间不断壮大。“文夕大火”九芝堂遭受重创。1939年，劳氏部分族人凑集3000多银元，筹备劳九芝堂临时营业处，在坡子街原址搭了个帐篷营业。1943年，在作坊负责制药的年轻人劳端生，被族人举荐为临时营业处经理。 1 奉命疏散 举家逃亡 1944年，劳端生把在宁乡双江口躲避战火的家人接回长沙，他9岁的儿子劳绍杰也到了坡子街双井巷的丽泽小学，读三年级。那一年的6月17日，长沙城的平静被打破了。一早，劳绍杰刚到学校就收到了“奉令疏散，停止上学”的通知。此时，劳家也收到疏散消息了。劳绍杰一进家门就看见，妈妈正在捆被褥、棉絮，把贵重东西往一个黑色大皮箱里放。父亲已经到劳九芝堂店子里张罗疏散的事。到下午四五点钟，草草地打包了行李、箱子，劳家老小随着人群往大西门走。这时，岳麓山方向传来“轰隆轰隆”的大炮声。这是第四次长沙会战，劳九芝堂走出了逃亡的第一步。 81岁的劳绍杰老人回忆：“娭毑是小脚，拿着她的烟袋子，大家抬的抬，扛的扛，背的背，都往南门走，没有进城的，全市都是出城的，南门口的中心有个警察还在指挥，也有保长指挥着把电线拆下来。”一路走走停停，九芝堂上下几十口人来到湘江边，在一户农家借宿。第二天，劳绍杰在河边上玩耍，看见江面上来了一艘汽船，拖了一艘“拖驳”，上面载着一辆黑色轿车。抗战期间长沙城里只有一辆小轿车，是省主席的“坐骑”。小车旁边站着一个军官，看见劳绍杰，高喊：“你们怎么还不快走呀？日本鬼子进城了！”劳绍杰感到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情报，就赶快跑回去告诉父亲。 后来，在宁乡的木塘冲，逃难的劳家人被好心的廖先凯家收留。一安顿下来，大家都紧张得很，尤其是女人和学生：“打扮的漂漂亮亮，那是不行的，赶快拿锅灰油烟子抹在脸上，过去民国学生有学生制服，赶快包起，找件农民的衣服穿上。要杀要剐，任人屠宰。” 2 鬼子来了 父亲被俘 第三天一早，日军进村了。劳端生是劳九芝员工逃难的指挥者，大家眼巴巴地看着他，都把活命的希望寄托在这位才当选劳九芝堂营业处经理几个月的人身上。突然来了两个日本兵，朝着几个员工伸出手指，意思是让几个人站起来。 劳端生担心员工出事，鬼子正在点别人的时候，他主动站起来了。日军不顾族人的反对，强行带走了劳瑞生，劳邵杰的母亲备受打击，全家人陷入了六神无主的状态中。第二天一大早，工友李友桂带着劳邵杰找到一个小土地庙，祈祷菩萨保佑他父亲能够平安回来。劳邵杰磕了三个头，李友桂打卦。“没办法了，泥菩萨也要求。烧纸，磕头。打卦，说三六九回来。就等吧，初三、初六、初九。”对劳邵杰的母亲来说，惶恐不安的日子，每一天都异常艰难。农历六月初三、初六过去了，丈夫还是没有回来，她急得口吐鲜血。 初九这一天，劳九芝堂上下开始人心惶惶，李友桂带着劳邵杰和他弟弟，一直站在路口等着他父亲。下午五点多，南面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这人拄着一根棍子步履维艰地赶路，靠近了，大家才看清是劳端生。他穿着一身灰色上有小白点的蚂蚁布，脚上一双草鞋，已褴褛不堪。劳邵杰看到后，赶快跑回去报信，说父亲回来了。心急如焚的母亲还没有开口，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3 沦为苦力 大难不死 劳端生是一个乐天派，讲述了被抓的经过。日本鬼子走到哪里抢到哪里，抢来的东西要找苦力帮他们背上。他们爱吃糖，从一个小杂货店里抢了一包红糖，有30多斤，用一张床单包着，让劳端生背在背上随军往南走。“父亲想，老背着这30多斤糖，好重。队伍一停下来，他就抓糖分给他们士兵吃。越吃越少就越来越轻啊。有个日本兵吃了糖心里高兴，就朝他使眼色，放他走了。” 劳端生心里高兴，沿着大路往北走。刚走十来分钟，后面又来了一批日军，喊道：“你的苦力的干活！”劳端生又被掳了，再一次沦为苦力。 一天夜里，下着蒙蒙细雨，日军在一户人家宿营，把苦力全赶在一间灶屋里，命令他们不得乱动和逃跑，否则枪毙。天蒙蒙亮，劳端生正要起来，柴屋后门口一个黑影往外一窜。劳端生顿时明白这是一次逃生机会。他没有多想，赤脚就朝柴屋门奔去，出门后就往山上猛爬。“只能沿着山冲走，路上不能走，走了又可能被抓。走到一户人家里拿了一个树杈子。”一路走一路躲藏，劳端生终于在初九那天回来了。铺子里的员工又有了主心骨。劳端生把带回来的树杈，做成晒衣叉，成了劳家的晒衣工具。大家称之为“金叉子”。 衡阳战役结束后，劳端生想，这么多人在木塘冲集中，目标大，不安全，吃住都是问题，已经欠下廖家和附近农民许多粮食。他与大家商量，决定遣散回家，给每个员工发路费并承诺抗战胜利，大家还可以继续回九芝堂当伙计。一夜之间，受命于危难之中的九芝堂经理劳端生成了无资金、无药材、无员工的三无经理。 4 穿越封锁 新化卖药 逃难“隐居”在离长沙数十公里的宁乡木塘冲廖家，坐吃山空，生意人不做生意怎么活?长沙城里的店子和宅子怎么样了?劳端生想到长沙城去，又心有余悸：遇到日本鬼子汉奸特务，一旦又被抓走怎么办? 长沙回不去，劳端生决定到没有被日军占领的地方去碰碰运气。他到附近农家进了一些药，生产了一些九芝堂最吃香的药如大补丸、膏药、最普通的六味地黄丸等，挑到还没有沦陷的新化和冷水江去。 穿过日军封锁线到了新化城里，九芝堂的口碑加上战乱中药品紧缺，这些药很快就被抢购一空。当地流通的货币是国民党政府发行的储备券，在沦陷区等于废纸一张。赚来的钱怎么办? 劳端生把储备券换成银元，藏在皮篓夹层里，好不容易躲过了日军的搜查，回到木塘冲廖家，赚了钱的事都没敢跟妻子说，对外只说世道太乱药没人买。正是这笔钱，让九芝堂在沦陷区中复业成为可能。 5 冒险回城 安葬烈士 1945年1月，有人从长沙回来说：“城里许多店子又开始经营了!”劳端生坐不住了，决定冒险进城去。于是，他说服了家在宁乡的老工人李有桂、熊家义，赶往长沙城。 三人在大西门码头下船，直奔店子里去。走近一看，心凉了半截——疏散时大门砌好的砖头，早已被人拆走，剩下许多残渣碎片。两扇大门虚掩着，框台上走时摆得整齐的丸药罐子多数被拿走了，甩碎的瓷片散落在地上。再往里走，堆放药材的仓库存货也早已空荡荡。 三个人走到粉碎药材的碾房旁的一间工人宿舍，老远就闻到一股奇臭的气味，进门一看，惨不忍睹。劳端生的儿子，劳绍杰老人回忆：“有七具尸体在里头，是日本人攻长沙时，留守的部队与日寇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厮杀。七个中国士兵退到九芝堂抵抗，门破了以后就在九芝堂里面拼刺刀，在这间小屋与日寇肉搏，最后全部牺牲。看得出来，死了几个月了。” 劳端生赶忙到街上请人收殓好这七位为国捐躯的战士的遗骨，运到郊区安葬。 6 在战火凋零中恢复 原先的店面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劳端生想：不管有多大困难，都要守住这个家业，让九芝堂从灭顶之灾中重生。 当时的长沙城，一片凋零，劳端生怎么筹集资金呢?直到临终前，劳端生才告诉家人，在新化卖药赚的钱，还了账后，其余的全部投进去了。劳绍杰说：“父亲坐在一个小靠椅上对我说，他靠冒着生命危险搞的这点钱，日本人还没有投降，店子就恢复了。” 一车车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时不时呼啸而过，神气十足的汉奸窜来窜去，九芝堂临时营业处不声不响地复业了。防暑的藿香正气水、救济水、灵宝丹，治眼疾的珍珠八宝眼药，治闹疮子的火龙丹，治感冒鼻塞的卧龙丹，治风湿腰痛病的附桂紫金膏……这些实惠又治病的常用药很快摆上了柜台。长沙的老街坊们，对劳九芝堂再熟悉不过，虽然大家都一贫如洗，但救命的药还是要买着吃。 7 坪塘历险 辛苦经营 城里依然危机四伏，劳端生只能把病中的妻子送回位于天心阁的娘家，儿子劳绍杰和祖母仍旧住在宁乡木塘冲的廖家。母亲实在放心不下独自在城里的父亲，托人捎信给劳绍杰，打发劳绍杰去城里看看父亲。10岁的劳绍杰独自挑了十斤毛芋头，从宁乡出发，一直走到坪塘，到江边上坐“筏子”赶回长沙。刚上船，就遇到飞机在江面扫射。 飞机飞走后，船刚开出没多远，又有一队日本兵坐着汽艇过来了。日本人一上船就挨个搜身，看见老百姓身上有储备券(非沦陷区使用的货币)就抢走。临出门钱，祖母给了劳绍杰两毛钱，藏在袜子里，也没能幸免。 一路上总算有惊无险，劳绍杰挑着担子进了城。刚走到南门口，就看见日本人正在枪毙中国人。“日本人的军车，黄色的那种铲车，在黄兴路上开得直飚。有人说你怎么戴着帽子，冲出来动我的帽子，逗我。当亡国奴的滋味啊……” 回到劳九芝堂，劳绍杰在铺子前亲眼目睹汉奸和日军在坡子街抓人的情景：“有汉奸，看得出来，穿个白褂子，穿个日本人的黄裤子，带个日本军帽，没有帽徽，他拿个粉笔，有的男人穿个长衫，他就在人家背上画个圈。”劳绍杰记得，那个被画圈的男人不以为然，回头看一眼又继续往前走。但没走出几步，就被日本人掳走，不知所踪：“画圈实际上就是被号上了。不知不觉往太平街走，日本人就把你掳走，运到东北那些地方去了。” 战火不断，劳九芝堂铺子开起来了，营业额却很少。随时都有被日军掳掠、被汉奸敲诈的危险。那时，城市沦陷，长沙电灯公司不发电，九芝堂晚上点着煤气灯营业到九点多，微薄利润勉强能够维持店员和工人的薪水。虽然艰难，九芝堂的基业还是一直在延续。 8 抗战胜利 涅槃重生 日本宣布投降后，逃难的劳氏族人从四面八方返回长沙老家。1946年，劳九芝堂临时营业处重整旗鼓，大家重新推举劳勤畦为经理，劳端生、劳学墅为副经理。 1956年，新中国公私合营中以劳九芝堂药铺为主，合并多家药店，成立了“九芝堂加工厂”，并设计启用了“芝”字牌商标。从此，劳九芝堂药铺告别了漫长的风雨飘摇历史。 2006年，“九芝堂”被国家商务部认定为“中华老字号”。2008年，九芝堂传统中药文化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目录。同年，九芝堂在长沙坡子街旧址重开新店，在老店镇守了多年的一对铜麒麟也重新回到坡子街，守护在“九州同济、芝兰同芳”的牌匾上方。 再次回到坡子街，走进九芝堂，劳绍杰老人来回抚摸门前的牌匾，双手一直在微微颤抖。70年前，父亲在战乱中冒着生命危险守护九芝堂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九芝堂非常幸运，能保留这三个字。那时候，父亲说，你再穷，有这三个字，就是资本。这是个金字招牌。”（杨跃 刘平 冉照福 华婷 程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