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今夜我在千岛湖想你

    □ 苏沧桑

    姐姐，今夜我在千岛湖。在千岛湖的这一头，想千岛湖那一头的你。如果湖水愿意，我在这头轻轻叫一声“姐姐”，思念会贴着如镜的水面，一直滑进你的梦里。

    刚才，你放下电话，十五瓦的灯光照在你六十岁的白发上，失落的眼神掩藏在白发下的阴影里。你笑着跟村里邻居说：她说千岛湖太大了，行程太匆忙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和这里是两个方向，来不了了。

    送走邻居，你抬眼望望漆黑一片的湖水尽头，关灯，上楼，躺下，侧脸看见窗外的星星时，你多看了一眼，替我。

    而此刻，我正走上酒店房间的阳台，面朝湖水，开始想你。

    千岛湖安详如一方古墨、一盘棋局。它和我白天看到的大不相同。阳光下，它像一个女子静立的侧影，无需看清眉眼，便能深深感觉到出奇的静美。属于它的天空、阳光、云朵、湖面，安静如丝绸，如古籍，如月色，却又流动着无比灵动的韵律。而夜里的千岛湖，如一位睿智的老者，似乎已经洞悉阳台上这个来自杭州的女子，和这一方水土有着怎样深的长达二十三年的缘分——自我做母亲起，“千岛湖”便以各种形式抵达我生活全部的细枝末节，在我的生命里绵延不绝。

    而这一切，是因为姐姐你。

    它先是以你的名字抵达——“初莲”。在杭州笕桥机场荷塘深处的一间平房里，刚刚怀孕的我遇见了跟着丈夫从千岛湖出来打工的你，矮小、清秀的你。你三十八岁，我二十五岁。然后，你成了我女儿的保姆、我无话不谈的姐姐、我家不可或缺的一员，风雨同舟，整整二十三年。

    然后，它以更多的地名抵达，威坪，梓桐，南赋，汾口，凤联，中联，窄尔……有的是你娘家，有的是你婆家，有的是亲戚家，有的是嫁出去的妹妹家。回乡的日子里，你的足迹在山路上疾行，在湖面上漂，然后，连同你鞋底的泥，带回杭州的家。有时带进千岛湖的一场雨、一次渔舟晚归；有时是一两个乡音浓重的老乡；有时是听来的一段趣事，一个个关于“锦山秀水、文献名邦”的传说……让远离故土的我，让对乡村一无所知的孩子，闻到了一千座岛屿、一千条“金腰带”、一万朵橘子花的气味，触摸到了淹没在千岛湖底狮城、鹤城的神秘古老……

    然后，它以四季不同香味的美食浩浩荡荡抵达。茶，来自村里最高那座山的云雾里，品相朴实如姐夫阿仁，喝一口，才知道什么叫“甘甜”，多年后我才知道它叫鸠坑茶，是名茶。露水没有香味，云雾也没有，水也没有，你爬山出汗了，你炒茶叶时汗滴进茶叶了，你怀揣着茶辗转五六个小时的长途车、公交车，可是，茶仍是香的。香的，还有你公婆养的、过年时杀的猪肉，配上后山上挖的笋，炖一下午。还有你自家橘园里的甜橘，笋干、溪鱼干、番薯干、蕨菜干、柿饼、银杏果、豆腐、玉米饼、桐叶菜包、豆粽、炒南瓜子、冻米糖……咀嚼着这些来路分明的粮食时，能看到油菜花间的舞草龙、跳竹马，你一家子除夕围坐火塘，能闻到烤土豆的香，能听到热闹的赛猪头和淳安睦剧，老人的咳嗽，留守女儿不舍的嘤嘤啼哭……我们不由分说爱上了千岛湖这个地方，如同爱上你。

    它还以一排排细密的针脚抵达。就着我看书的台灯，你用土布给我们全家老小做棉拖鞋，平整的针脚、软和的脚感里，一个千岛湖女儿的勤劳聪慧无处不在。后来，妞爸去境外工作了，妞去外地读书了，只有你一直陪着我，像湖水一样宠溺我，让亲人们得以放心，让我一直远离人间烟火，却又让我一直接着你的地气，关注着、热爱着、书写着和你一样平凡而高贵的人们。

    在城里的二十三年，你一直是千岛湖水般纯净的你。而我和城市回报你的，是微薄的佣金，偶尔的体贴，对你子女的一点帮助;你得到的，是半头白发、满脸皱纹，是累弯了的腰，长期的多梦失眠，与亲人的一次次别离，一个又一个老人的逝去，甚至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终于，腰痛和健忘一次次提醒你，再下去怕拖累我们。临走前，你忍着腰痛去菜场买鱼，说再给你做一顿好吃的吧。

    姐姐，你走的前夜，我偷偷哭了。我从来没叫过你一声姐姐，可是，两个女人的小半辈子，就这么在一起厮守着过了，这是怎样的宿缘？

    姐姐，此刻，我在回杭州的路上想你。今天上午，在古村芹川的廊桥上，我好像看见了你，当然不是你。也是矮小的身材，也是枣红的衣裳，脚下一字排开着她要卖的土特产，都是你曾带来过的。我买了一包炒南瓜子，在车上一粒一粒仔细啃着。你在电话里说，没关系没关系，等我把山上的事忙完，就去看你，给你们带茶叶喝。一百公里的路，大雨滂沱，我的心里也下着雨。此刻的我正与你背道而驰，与曾经一起走过的岁月背道而驰，今后，即使再见，彼此生命的轨迹终会越离越远。

    姐姐，今后，我还会想你，在钱塘江边你熟悉的家里。钱塘江其实就是千岛湖啊，在最上游，它叫千岛湖或新安江水库，然后，它叫新安江，然后叫富春江，最后就变成了我家门前的钱塘江，滋养着它遇见的每一寸土地和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就像你。

    姐姐，共饮着一江水，我会想你，想比记忆中更高大的你。如果我是西湖，你则是比西湖大一百零四倍的千岛湖。我想千岛湖，则会想比千岛湖大亿万倍的天空和大地——天空抵达我们，以阳光的方式，以月光以雨水和雪花的方式；大地抵达我们，以粮食以花朵以美景的方式，像母亲哺育我们，像姐姐呵护我们。而人，可曾以平等的方式抵达你们？回馈你们？

    姐姐，如果有一天我不想你了，一定是因为羞愧。因此，我不会再把“感恩”“珍惜”之类的词挂在嘴上，而是把“平等”“善待”这些词放在心里，让它们继续链接我和你的缘分，缝合作为一个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的关系，修正我伸向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动作。

    姐姐，一直忘了问你，就像鱼回到水里，你在老家的稻花香和溪流声里，睡得踏实些了吧？你在梦里，收到我的思念了吗？

    作者简介：

    苏沧桑，女，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曾获“冰心散文奖”等多项全国文学奖。多篇作品入选全国各类散文选集、散文年选、排行榜及各类教材读本，并被应用于中、高考试题。作品被誉为“散文中的天籁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