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水浒传》也有深度的内心描写

核心提示：很多读者初看日本文学和中国古典文学《水浒传》，会觉得没有深刻的内心人物描写，但日本作家柄谷行人的《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一书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新的观点和理解。

凤凰卫视3月31日《开卷八分钟》，以下为文字实录：

梁文道：我们接连说了好几集日本的文学，还有美学的特点，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观念。什么观念呢？就是到底为什么我们今天看那些日本的古典文学的时候，会发现它们跟后来我们熟悉的日本文学那么不一样。比如说后来我们看到的日本文学有相当多的内心自白，而古典的日本文学哪怕就是非常伟大的小说，或者叫做小说物语像《源氏物语》，你都好像觉得那些人没有什么内心描写的深度一样。

而这个问题，其实不止存在在日本文学，有时候我们放怀看我们自己中国的文学，很多读者也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感觉，就觉得好像古典的文学，比如说你看《水浒传》，你有没有注意到，《水浒传》好像没有什么人物内心挣扎的这种描写，有的话都是很简单，似乎没有什么深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让我想起来一本非常重要的著作，今天介绍给大家看，就是这本《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

听起来这名字好像很沉闷，很古怪，但这一部经典著作，它的作者叫柄谷行人，KojinKaratani。柄谷行人今天已经是国际知名的大学者了，他的许多著作都被翻译成各种语言包括中文，他现在几乎是以一个哲学家的面目出现，又谈康德，又谈黑格尔，又谈马克思。但他的起步点，其实是一个文学理论家，是研究文学的人。

而这一部书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时候，他的成名作。这本《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后来被翻译成英文、韩文跟我们中文。大家都公认他是后现代文学理论或者是解构主义文学理论里面一部相当重要的著作，但是我们要注意的就是虽然他也受到了德里达的影响，但是他可以说是独立发展出了他的一套观念。而这本看起来好像很闷的小书，其实对我们思考我们自己中国文学的历史也很有帮助，而不只是让我们加深认识了日本文学。

我们就先来介绍一下这里面一个很独特的观念叫做风景的发现。什么叫做风景的发现？我们简单的讲，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就世界各地的人，不同的文化，对于什么叫自然风光，感觉是不一样。比如说你去看西方的风景，到美国、到欧洲游山玩水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有一点，跟我们中国非常不一样。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呢？比如说在阿尔卑斯山，在某个有名的大河峡谷的上面很少看到有人刻字，写诗。但是我们中国人却会这么干。

从今天的角度看，你在一个自然风光圣地，上面又刻诗又刻字，又搞庭院又搞这个的话，搞个凉亭，这就是破坏自然风光。但是为什么我们古人却那么乐此不疲的去破坏自然风光呢？那是因为我们过去对于什么叫做风景，关于风光的观念完全不一样。我们不止是对待现实中的自然风景不一样，连对我们文字底下的风景也有不一样的处理。

我们看看日本的经验。在这里柄谷行人他就说到，我认为风景这个观念在日本被发现是在明治二十年，当然或许应该说在被发现之前就当然已经有风景存在。但是风景我们今天所了解的文学中的风景，在此之前却不曾存在过，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听起来好像非常奇怪。

我们再来看看解释一下。他想说，他想指出一个逻辑背反，什么是逻辑背反？就当我们今天在讨论他所讲的这个现代风景以前出现的日本文学中的风景的时候，我们是颠倒了过来，也就是说我们脑子里面其实已经有了风景这个概念，才倒回去，去看古典文学里面怎么样去描写风景。

这话该怎么理解呢？我们简单的讲，记不记得上个礼拜我跟大家介绍松尾芭蕉《奥之细道》，这里面就描写他看到的自然风光，读起来好像很优美。但是也有很多人抱怨就是说那个年代的日本的古典文学家大师，他们描写所谓的自然风光，觉得好像不是在写生，好像只是在表达某种美文的观念。没错，他是想描写松岛的风光，但是想用的文字、语言，甚至包括用的典故，好像都是来自一些文学中早就有的习惯性的用法，加以美化，加以排列而已。

这像什么呢？这就像日本的山水画，其实也像我们中国的山水画。很多人说，我们中国的风景画、山水画，看起来好像完全不写实。当然后来很多美术史家就会辩论，就说谁说的，我们中国古代的山水画其实也是一种写实，你不会看而已。或许也有人会说，《水浒传》也有很多很有深度的内心描写，只是你看不懂而已。而根据柄谷行人的讲法，我们如果这么来看文学史，我们是颠倒秩序了。我们是用了一套我们现在已经有了的文学观念，风景的观念，回头去看古人的作品。

而在古人那里，在他看来，那些山水画，日本的山水画跟中国的山水画是很像的。他说画家观察的并不是事物，而是某种先验的概念。同样说来，像松尾芭蕉也好，他们并没有看到风景，对于他们来说，风景不过是语言，是过去的文学，正如柳田国男，另外一个日本大学者所讲的，《奥之细道》中一行描写也没有，看似描写的东西，亦非描写，如果看不到这种微妙的决定性的差异，则不仅看不到风景之发现这一事实，反而会造成用风景之眼光所看到的文学史。

所以他想讲的就是风景乃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也就是说装在我们头脑里面的，我们把文学想像为一部用语言构成的机器的话，它是个装置，这个装置一装上来，我们就脑子里面很难排除，我们很难想象看不到风景那件事。什么叫看不到风景，简单的讲，古人做画，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画山水画的时候，他们其实去画这个山水，他们很少说去写生，他当然会看到一个山之后，他有感而发，画出来。

但他画的时间，已经画的是什么呢？那座山水留给他的印象，所谓的胸中的印象，把它抒意出来，而不是直接的去要描状这个非常写实的，这个外在风光，而文学也是一样，古代的日本文学在柄谷行人看来，是不去描写自然风光的。那个自然风光的被发现，纯粹是个现代的产物。为什么现代日本人又能够发现了自然风光的存在。

《开卷八分钟》在凤凰卫视中文台播出

主持人：梁文道

首播时间：周一至周五 17:05-17:15

重播时间：周二至周六 00:25-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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