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话：你们一定不会再种地了 但是一定要记得自己是个农民

儿时最喜欢跟在爷爷屁股后面去田间“视察”。泥泞的土路，有着各种鸣虫叫声的田地，被羊群装饰的斑斑点点的草滩总是充满了无穷的乐趣。爷爷辈分大，不管走到哪里，都有耕作的乡邻远远地打招呼：“三爷爷，又来视察？”爷爷颇有领导气派，背着手不说话，重重的点下头算是回应。如若遇到劳作完要回家的人，定会为爷爷点支烟寒暄几句，恭敬的态度让小小的我立时与有荣焉。

爷爷年轻时当过伙计，做过账房，自己也倒腾过针头线脑的小买卖，最终还是回到乡间，安安稳稳的做了一个农民。由于见过世面认过字，爷爷在乡间有了说话的分量，很多村民碰到大情小事，都会来寻爷爷给拿个主意。哪怕是已经过了三代，年轻人都有了自己的见识再也不会来问爷爷的意见，可那份乡间的尊重并没有就此断绝，完整的延续了下来。

九十年代初期的老家，已经有不少年轻人外出打工，离开了祖祖辈辈劳作的土地，费尽心思的要去做那城里人。爷爷每每看到日渐荒芜的庄稼地，总是感慨：“这地早晚没人种，估计以后的作用只能是埋我们这些老人了。”

爷爷的感慨只会自己嘟囔几句或者跟不懂事的我说说，毕竟当年鼓励子侄们走出家门的，他是村里的第一人。盼望儿孙们离开这里，又在潜意识里不愿意让儿孙们放弃这里，矛盾的爷爷不敢向外人说道，那样会有失公允，损了自己的名声。

子侄们在城里上了班，做起了生意，回村时的风光给爷爷带来了无比的荣耀。爷爷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高光时刻。在农村，没什么能比城里买来的酒，市里带回的烟更耀眼了。可是，当孩子们要把爷爷奶奶接进城里享享福的时候，爷爷拒绝的又是那样的坚决：“不去，我在，你们就得回来，常回来，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才能踏实。”

村子里的人知道爷爷的脾气，大家一边说着：“三爷爷真不会享福，人家想进城还不行，他倒好，自己不去。”另一边，人们对爷爷的尊重有增无减。乡间有了这么个老人，谁家想进城办点事找找门路，都可以让爷爷给子侄们递上几句话，哪怕孩子们再不不愿意，可谁也不敢敷衍了爷爷的面子，只能好酒好菜好招待的满足乡亲们的要求，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

有时候父辈们也会和爷爷诉苦：“咱在城里就是一个普通人，有时候真帮不上乡亲们的忙，您老就别啥也答应行不行？”爷爷听了后，泰然自若的回答：“普通人就帮普通的忙，帮不上就告诉人家，我答应是想给大家个念想，你尽力了是圆了这个念想，至于成不成，无关紧要。”

爷爷并非不知道人情冷暖，求人之事难办，他只是不想断了村里人的念想。用他的话讲，农民有个念想不容易，有念想才会往出奔，哪怕你没办成事让他误会了你，生了气记了仇，也是好事，起码能让他憋上一口气。农民，只要气不断，路就走不断。

多年后，生气记仇的乡亲越来越多，很多人和我们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陌生人，每当我感慨世态炎凉的时候，就会想起爷爷的话，也不知是对是错。

作为在乡间长大的跟屁虫，爷爷对我自然有不一样的亲热。那时候大人们总爱问孩子的梦想，我们也有程序化的回答：“当科学家，当文学家，当某某家。”每当这时，爷爷就会笑着说：“你们这辈儿人，喜欢咱老家，又算个城里人，当不成农民，也做不了真正的城里人，以后当什么家先别说，少犯愁就行了。”

时间终究证明了爷爷的话，已经而立之年的我，果然没当成什么家，事实是，我能顾好自己的家已经是费了九二虎之力，童年的随口所说的梦想，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

爷爷还有个习惯：父辈们孝敬他的东西，他总要拿出来和村里人分享。就算是一袋子菜，也会给大家分几颗。幸好村子小，人口少，要不爷爷的东西还真不够分。

虽然村里人大多是本家亲戚，可真能做到爷爷这样的并不多。在贫穷的环境下，所谓本家，并没有多少凝聚力，有时候反而是人们可以随时撕破脸皮争吵的缘由。

遇到两家人骂街式的吵架，爷爷以前都会上前相劝，长辈儿的威严，比什么都管用。直到有一次，外出打工回乡的两个表哥因为分钱发生了争吵，爷爷一如既往的前去劝架，不想，不仅没劝成，还被正在气头上的表哥骂了几句。

表哥话一出口，马上认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连忙向怔怔地站在一旁的爷爷作揖道歉。爷爷没有责怪表哥，他长叹一口气：“唉，终归是要为了钱散喽。”说罢拉起我转身离开。走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爷爷的身体在颤抖，也许，爷爷生气不是因为小辈们的不懂事，而是他已经感觉到了，这个祖先们辛苦打拼才立下足的村子，终究是要消散的。

此事对爷爷的打击很大，从那以后，爷爷再不插手村里任何人的事，不管谁来求，谁来找，只是摇手。爷爷也不再坚持不去城里，他和奶奶开始每年都去儿子家里住几天，享享不用烟熏火燎生火便能取暖、做饭的方便，不用出门就能上厕所的自在。

可不论城里的生活多舒坦，爷爷也只是住几天便会回村，无论父辈们怎么挽留也不行。我仗着爷爷的宠爱，撒娇的让爷爷在家多住几天，爷爷摸着我的头说：“你们一定不会再种地了，但是一定要记得自己是个农民，是农民，就得离土地近一点，这楼房啥也好，就是踩着虚。”

当年的我自然不懂得爷爷的意思，只是顾自的认为这是一个农村老人的执拗。很多年过去了的今天，很多人离开了的现在，作为已经进城二十多年的我，早已习惯了楼房林立，车水马龙的生活。可不知道为何，没事的时候，我总要回老家看看，就算是村子里的亲友所剩无几，哪怕是乡间的土房坍塌无数，我也会莫名的喜欢这里，比年少时更加喜欢。

当我孤零零地站在老家的田间地头，发现进村后无处可去时，没有凄凄切切，没有感叹遗憾，只有一阵阵的温暖。虽然村庄已近乎荒凉，所幸的是，田地依然有人在耕种，庄稼们、草儿们依然在风中伫立，向我们倔强地宣示着，什么是生机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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