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的古君子之风与穷酸贾雨村错误的美丽
我们从前文知道，甄士隐居住在苏州的“十里街”“仁清巷”，那么这位住在“势利”街、“人情”巷的甄士隐将遭遇那些势利人情呢？
说甄士隐的人生际遇之前，我们先说一下甄士隐的女儿，甄英莲。
甄士隐大梦刚醒，梦中的一僧一道就走到现实中来了，有意思的是，第一，这二位的形象与我们在大荒山无稽崖旁遇见的有了很大不同，那时这二位是“骨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而此时则是“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癞头，指长黄癣的头或指头上长黄癣的人；跣足，赤脚；光着脚；跛足，则指瘸腿；蓬头，头发散乱的样子。这两个人也很有意思，一个头上长疮，一个腿是瘸的，一个光着脚，一个头发乱蓬蓬。本来与大荒山无稽崖旁边见到的两人是相同的两个人，但不同的场合却一样中有不一样，给读者造成了如梦如幻的阅读感受，脂批也说为“幻像”。这里要特别说明的是，这一僧一道将在整部红楼的重大情节中反复出现，在这第一回中，已经出现了四次了，这一回还要出现一次，希望大家继续留意。第二，这二位的行为十分怪诞，首先是“僧大哭”，其次说如此可爱的小女儿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还说我把英莲“舍我罢，舍我罢”；再次，是指着英莲大笑，而且还念了四句言辞，这四句言辞是起预示甄英莲命运的作用的：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最难解者是第二句，为什么说“菱花空对雪澌澌”，菱，是后来薛宝钗给英莲去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则来自陆游的一首诗中的句子：“人生遭际苦萦缠，菱刺磨做作芡实圆”，什么意思？就是人生的遭遇，有时候是非常的苦的，就像菱花最后变成了芡实一样。所以香菱也是一个很不幸的名字，这里就寓示了香菱将来的悲苦命运。至于什么样的悲苦命运，我们等小说中出现时再说。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就是这一回的结局，也就是甄士隐的将要遭遇的家庭变故。
关于英莲和甄士隐的家庭变故我们后面再说，下面继续说势利与人情。
《荀子·性恶》一文中谈到“人情”二字时有这样一段话，“尧问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对曰：“人情甚不美，又又何问焉？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问焉？唯贤者为不然。”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尧问舜说：“人之常情怎么样？”舜回答说：“人之常情很不好，又何必问呢？有了妻子儿女，对父母的孝敬就减弱了；嗜好欲望满足了，对朋友的守信就减弱了；爵位俸禄满意了，对君主的忠诚就减弱了。人之常情啊！人之常情啊！很不好，又何必问呢？只有贤德的人不是这样。这应该就是势利人情的最好注脚吧。
我们先看走进甄士隐生活中来的第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贾雨村。
我们先注意文中的一个生词：“淹蹇”。这个词的读音是：yān jiǎn ，淹，指的是滞留，蹇，本意是跛足，引申为不顺利。比如有个词“蹇驴”，即使瘸腿的驴。这两个字合起来意思是指谓艰难窘迫，坎坷不顺。这里是说贾雨村这个人现在正处艰难窘迫，坎坷不顺的时候。我们看这一段，要特别注意以下几点：第一，名字和籍贯。名字为贾化，谐音就是假话，与假语村言相互印证，表字时飞，脂批为“实非”，就是确实是错的。而贾雨村的籍贯则是“胡州”，谐音双关就是胡诌八扯的“胡诌”。作者十分喜欢把自己对某个人的看法褒贬蕴含在人名和地名中。所以胡适说《红楼梦》好玩，这些用名字谐音寓褒贬的手法就十分好玩。第二，身份，对于此时的贾雨村身份，作者只用了两个字，就是“穷儒”。说他是“儒”，因为他的家庭也是“诗书仕宦之族”；说他穷，是因为“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另外，此人既无住所，职业也收入微薄，所谓“每日卖字作文为生”。第四，与甄士隐的关系。仅仅萍水相逢，无任何亲缘关系，而甄士隐又是主动与他交接。对于这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没有丝毫亲缘关系的的“穷儒”，甄士隐又是怎么对待的呢？
首先，我们先从各自对对方的称呼来看。贾雨村称甄士隐为老先生，于情于理都是正常的，一点都不为过，因为眼前的甄士隐已经“年过半百”，古代人过四十即可称老，而贾雨村尚未婚娶，与甄士隐比，还是个年轻人。更何况，甄士隐又是本地的望族，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所以，贾雨村称甄士隐为老先生是应当的，也是必须的。
但我们看甄士隐又称贾雨村什么呢，他称贾雨村为“雨村兄”，这明显是对贾雨村的高抬。第二，举动十分亲热有礼，“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到书房中。小童献茶”。而在书房中招待的客人肯定比仅仅在客厅招待的人更加亲密一些。而在自家突然有重要客人来访时，一点也不怠慢贾雨村这个穷儒，而是“起身谢罪”说： “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其恭谨如此！按理说，既然甄士隐与贾雨村无任何亲缘关系，更没有丝毫利益关系，仅仅因为贾雨村是个“儒”，甄士隐就如此对待，这里自然充分表现了甄士隐这个人的品格是典型的君子品格。
严老爷的来访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个严老爷来做什么，他们又谈了哪些，文中没有任何交代，所以，这个严老爷的到来的作用，一是脂批所言，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预示甄士隐家火灾将至。另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进一步表现甄士隐对贾雨村的礼节周到。在如此重要人物来访时，甄士隐一点也不怠慢贾雨村：士隐慌得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依然是如此恭谨！
这贾雨村在甄家已经相当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或者说，他已经毫无拘束之感了，甄士隐的君子风范让贾雨村把甄家当作了一个可随时登门的地方。
就在此时，这位贾化贾时飞的一段好姻缘来了，这段好姻缘也一样写得十分好玩：首先，起因十分好玩。这个时候的贾雨村是百无聊赖的，他还在等甄士隐回来聊天，自然也读不进什么书去，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这个时候，任何一点响动他都会注意到。正在“撷花”的丫鬟娇杏，不经意咳嗽了一声，引得雨村“起身往窗外看”。第二，女主的名字好玩。字面上讲，这个名字可以解释为娇美的杏花，与人的容貌配应该十分恰当，因为在贾雨村眼里这位丫鬟“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这句话先从正面写其相貌，即“仪容不俗，眉目清明”，我们不能不惊叹曹雪芹的语言功力，只这八个字，就足以会世上男人心动神驰，更何况处于青年期的贾雨村呢？接着，曹雪芹又从侧面虚写了一句，“雨村不觉看得呆了”，更见此女貌美胜过杏花。将来贾雨村发达了，丫鬟做了主子的正室夫人，就从这侥幸中来。第三，侥幸的原因更好玩，就是因为这娇杏看了三眼。这娇杏的第一眼就不俗，没有对贾雨村寒碜的衣着过分在意，而是更重这贾雨村的容貌身材和精神气质，就是这十六个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尤其这“权腮”，此版本注释为：“俗称颧骨腮，指人颧骨长得很高，相法认为是一种贵相。”再就是娇杏经过自己思路清晰的推理，确认贾雨村此人“必非久困之人”，肯定是个潜力股。她做出“必非久困之人”的前提有三，一是“我家主人常说起他”，二是甄士隐“每有意帮助周济”贾雨村。三，我今天看到的这个人物尽管衣服“褴褛”，但人看起来确实“雄壮”，未见猥琐之态。所以也就难怪自家主人说他“必非久困之人”！这个看法一旦确定，这娇杏“不免又回头两次”。
这里要明确的是，脂批在此处点了一句“如此忖度岂得无情”，尽管如此，娇杏此刻并没有往自己终身大事上去想，而是对这个人十分好奇，好奇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娇杏的前一眼加上后两眼，在贾雨村心内开始翻江倒海了，他“狂喜不尽”啊，自己的人生中的灵魂伴侣终于找到了！曹雪芹对此时的贾雨村，从贾雨村的情感、判断和行动三个方面分别做了描绘。此时的贾雨村情感情绪上是“狂喜不尽”。贾雨村产生的判断则有二，一是“自为这女子有意于他”，二是“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这两个判断有对有错，第二个很正确，因为这娇杏的判断超出常人，说她是“巨眼英雄”，也不算太过；但第二点肯定错，前文我们已经说过他这个判断错误的原因，而脂批也在此处调侃了一句：“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取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