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形而上的弹弓～读曲旦《我为什么需要一把弹弓》
█一位隐逸诗人的边城桃源 】
今年，我去了一次曲旦的“客南山”，那是他在庐山脚下租的一处僻静的农家院落。院落不大，依傍着一片山坡，用木栅栏围起来，木门上堆着草，挂着“客南山”红框牌匾。
院子中间一颗桂花树，是从一个四方八仙桌子中间长出来的，当然，桌子是后来拼上去的，只是这种设计多少错乱了你的时空概念，不免多看一眼，心底犯嘀咕，嘴里却不曾开口。
一处很普通的农家二层楼房，后面是一个大约20平米的厨房。二层楼房本来是红砖，他涂抹了灰颜色，冒充青砖。
进门客厅，四壁立了些木柱，这样支撑起木顶，地板也是旧木板，壁上挂了几支箫和一把古琴，客厅摆着一个捡来的破破烂烂老木桌，摆了茶具，后面墙壁上挂着一副字。
曲旦经营这么个山野别墅，可谓花了不少心思，作为一个现代汉语诗人，有一份传统文人的情趣，也显得很难得。文人和艺人，在古代是相通的，现代却有些隔离。现代文人，大多具有比较敏感的社会意识，关注人性和人文的现代感，大多对传统美学很隔膜，而玩传统的人，琴棋书画，奇石怪根，大多附庸风雅，缺乏对时代的关注，好像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那种美也缺少文化思想的包裹。
后来，读到曲旦的一些诗歌，产生共鸣的主要原因，也是因为他的语言现代性和传统美学糅合得比较好。
现代汉语诗歌的语言现代感，代表了一种认知能力和思维高度，这是很重要的文人素质。传统美学的追求，则让文人素质具备了艺术化的审美行为，有了一个融合古典性的出路。
现代性和古典性的探讨会引申出许多话题，还是让我们进入曲旦的文本，做一个诗歌游历，具体去感受一下。
《我为什么需要一把弹弓》
曲旦/文
1
这一年，我
一直过山居生活
茶香琴韵。田园风光
聪明得仿若有禅
直到，我醒在了
必要的失眠
才想起弹弓
2
童年被父亲收缴的弹弓
在中年，被我赎回
而树上的鸟儿不是恋爱
就是喂食，我如何能
在它们最有爱的时候射击
3
我的弹弓
不打具体的鸟
只射向抽象的事物
比如星星，或者月亮
它们总是用最美丽的词语
装饰黑夜
我拥有的只是一把弹弓
没有什么杀伤力
但是它的愤怒
是完整的
4
总有一些时候
操琴之手过于细嫩
斟茶之手过于妖娆
执笔之手过于阴柔
需要握一握弹弓
找回必要的准星和力量
不许背叛童年
5
手中的鸟儿飞了
天空复归苍茫
我需要从中射下点什么
以证明我的虚无
毫无道理
弹弓，童年的痴恋。曲旦这一代男孩子，哪有不玩弹弓的？弹弓、粘蝉、滚铁环、滚珠车、边脚踩自行车，更顽皮一点的，玩自制火药小口径手枪，那可是真正的土制武器。。。。。。
那些我们曾经认为很正常却永远消失的童年镜像。只有他那一代才拥有的一个镜像。
如今厮混了大半辈子，心里老感觉有些丢失的东西，有些生命中最值得去拾回和打理的东西，原来还是存在童年的记忆之中。
只是诗歌的方式，如何缝补那惨痛流逝的几十年时光?
我为什么需要一把弹弓
这首诗歌的题目，就在回答这个问题。诗歌，作为一种回响，只能补偿性地填补心灵的空洞，但是，她也可以成为新的意欲和情欲，一种指向，去摸索未来的肋骨。
1
这一年，我
一直过山居生活
茶香琴韵。田园风光
聪明得仿若有禅
直到，我醒在了
必要的失眠
才想起弹弓
第一段，山居生活，茶香琴韵，田园风光。如果是古人，这很正常，但是，作为一个现代诗人，有现代诗歌的时代承担，那种古雅的人文环境似乎是一种嫁接，它没有文化的自然土壤。聪明的仿若有禅，这句自嘲，其实是文化孤生性的实际处境。
直到，我醒在了
必要的失眠
才想起弹弓
作者没有迷失在茶香琴韵这种传统风雅的美学情趣之中，他需要寻找实在的心理和文化支撑，给他生活的客南山注入有价值的内涵。所以，醒在了失眠，才想起弹弓。
找回童年，也意味着链接祖土，这是原生性情感资源的自然呼唤。凝聚在一把弹弓之上，意象清晰而生动。
2
童年被父亲收缴的弹弓
在中年，被我赎回
而树上的鸟儿不是恋爱
就是喂食，我如何能
在它们最有爱的时候射击
顽童用弹弓，惹是生非，不但打鸟儿，也打人家的玻璃，打村里人的鸡鸭。被父亲收缴的惨痛经历，我们都有过。中年以后，赎回的这个玩具已经丧失了当年懵懂无知的乐趣。因为，他获得了知性，一旦认知到射击目标的恋爱和喂食这类爱的行为，射击动力便丧失。
这里出现了挫折。
事实上，这段是一个虚拟语境。虚拟的赎回，虚拟的挫折，都是在精神领域的极尽姿态。
作者在虚和实的语境里，游刃有余，显示诗歌智力和文本的成熟度。
3
我的弹弓
不打具体的鸟
只射向抽象的事物
比如星星，或者月亮
它们总是用最美丽的词语
装饰黑夜
我拥有的只是一把弹弓
没有什么杀伤力
但是它的愤怒
是完整的
第三段，这把弹弓，已经从童年的玩具，过渡到精神的弹弓，前面的挫折得到了升华。不打具体的鸟，没有什么杀伤力。只射向抽象的事物，它的愤怒是完整的。我们这样进行句子置换，能更好地理解。
星星和月亮，用美丽的词语装饰黑夜。
这个句子属于曲旦的独特意象。星星，在不同诗人那里有不同的意象所指。比如北岛，一般是黑夜的弹孔，具有反抗意识。在另外一个女诗人那里是鸟蛋，具有生命意识。
那么，曲旦这里具有什么意识?我觉得就是作者特有的文人意识和美学意识的综合。
星星和月亮是装饰黑夜的词语，这个句子与我前面提到的两种意象比起来，是一个复合意象，一是星星月亮是词语，二是装饰性（虚伪性）词语。
我们从这个句子意象的复合性，能感受到作者思维具有多维度的丰盈表情。
4
总有一些时候
操琴之手过于细嫩
斟茶之手过于妖娆
执笔之手过于阴柔
需要握一握弹弓
找回必要的准星和力量
不许背叛童年
作者是一个具有传统文化素养的现代诗人，操琴斟茶执笔，都是一种修养，然而，这种传统修养过于细嫩妖娆阴柔，这也是我在前面提到的伪古典性存在的缺失。也就是缺乏时代在场，缺乏现代文人介入时代的意识。
需要握一握弹弓，找回必要的准星和力量，这句也可以说是现代诗歌时代在场的精确表述。
不许背叛童年
作者此时在精神领域重新找回了童年的弹弓。既然这把弹弓曾经被作为父权代表的“父亲”所收缴，那么，还会被“父亲”收缴吗？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5
手中的鸟儿飞了
天空复归苍茫
我需要从中射下点什么
以证明我的虚无
毫无道理
最后，诗歌旋律开始飞扬。手中的鸟儿飞了，天空复归苍茫。通观全诗，好像作者也只有这一次诗情勃发，纵情长啸。他是一个内敛克制的人，这种性格让他一直在慢条斯理，静静编织词语之网。
我需要从中射下点什么
以证明我的虚无
毫无道理
他懂得放空，懂得个体都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与虚无之间，意义飘忽不定，碎片化的世界里，当一切意义被解构，有没有确定性的东西能系住个体之漂泊之舟？姑且性情一把吧，不说弯弓射雕，只说弹弓射鸟。
结语
诗言志，思无邪。读完这首诗歌，感慨良多。现代汉语诗歌，以更复杂暧昧丰富的表情，在重复着前人。曲旦的这把弹弓，也被我收藏，希望大家一起找回童年的准星和力量，射下点什么，不是证明虚无毫无道理，而是能立功立德立言，无愧平生而后有所悟。
这或许也是从聪明得仿若有禅到心性磨砺真参实修的生命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