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那个不会说话的人

那年，娘嫁进了后山坳，十岁的满山随着娘进山。

来接娘和满山的，是个矮墩墩的男人。那个人长得黑，脸衬着白布衣衫，显得更黑。那个人见到娘身旁的满山，咧了咧嘴：“啊——嘿。”算是招呼。

娘说：“这是你爹，以后管叫爹。”

满山瞪着眼，看了那个面生生的黑黑的那个人一眼，闪身躲到娘的身后。

那个人接过娘手里的花布包裹，顶在肩头上，大步走在前面，娘牵着满山的手走在后面。一路上，他们没说什么话，只有脚步声踏踏地响在山路上。

那个人，怪。夏日的晚上，山坳里热，人像是捂在被窝里。那个人蹲在牛棚里，燃起一堆蒿草。蒿草烟味熏，熏到屋子里来。满山咳个不停。娘说牛是畜生，能怕蚊子？那个人什么都听不见，每天钻到牛棚里，燃药草给牛熏蚊子。

那个人是个哑巴，他满嘴呜呜哇哇的怪话，满山全都听不懂。那个人倒是会和牛说话。

那个人一大早就割来两筐草，他把草料放进牛棚，嘴里叫：“啊，啊——”大黑牛听懂了他的话似的，站起来，甩着尾巴走到栏边食草。

早晨，那个人赶着牛出去犁地。关了一个冬的黑公牛出了栏，疯一样地跑。那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后面。那个人嘴里咿咿呀呀地发出奇怪的吆喝声，牛停下了。

那个人在犁地，他吆喝牛的声音无比尖利高亢：“嚯嚯——嚯哟嚯——”小黑牛在他的指挥下前进，熟练地左拐右拐，犁铧翻出大片黑黝黝的泥土。

那个人每天和牛说话，在满山面前，他没有真正地说过话，他只会嗯嗯啊啊地指手画脚。

吃了饭，满山刚搁下碗，那个人看着满山碗里的剩汤，嘴唇抖抖索索地在动。满山想，幸亏那个人说不出话来，要是他能说，少不了一顿骂。满山站起来，把碗和那个人的怒目甩在身后，昂然走出去。

那年满山14岁，已经和那个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四年。

满山甚至喜欢上这种没有语言的生活。这样，满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叫那个人“爹”。

满山的亲爹早已经死去，满山是一个没有爹的人，那个人，怎么可能是自己的爹？满山蹲坐在门口，呆傻傻地望着绿的空洞的山，想。

15岁那年，满山顺利地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满山要住校了，满山没有太多的舍不得，默默收拾行装。

那个人从木箱里摸出一沓钱，塞给满山。满山接过钱，嘴努了两下，可想说的话硬是说不出来。

周末，满山从学校回来，经过自家的责任田旁，满山看到了那个人和娘在犁田。

娘跟在那个人的后面扶着犁把。那个人弯着腰，头朝前，两只瘦骨伶仃的脚一前一后，张成一把弓。那个人肩上搭着绳子，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绳子深深地勒进他的双肩。

那个人走得很慢很慢，嘴里却在呜呜哇哇地叫着给自己鼓劲使力。

满山心里一颤，那个人把自己当牛！那个人浑身脏泥，像是刚从泥塘里爬上来，明亮亮的日头下，他黑黝黝的脸上淌满汗水。

满山问娘：“娘，牛呢？我们家里的那头大黑牛呢？”

娘的目光有些躲闪：“你爹硬是把牛给卖了，给你交的学费不是？”

满山突然明白了……

满山和那个人第一次那么近地面对面，满山看见那个人的沟壑纵横的脸上，淌着闪亮的汗珠子。

满山靠过去，接过那个人扛在肩膀上的犁。说：“爹，让我来！”

那个人看到满山把犁扛在肩上，有些拘谨地搓着手。

满山听到那个人在说：“嗬嗬——”满山发现自己其实早就听懂了他的话。

（文：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