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瓷娃娃和她们的家人
从村委会往瓷娃娃三姐妹家走，一路上雾气弥漫，每走三五步透过薄雾可以看到墙上写有各种各样的标语：“找准穷根子，开对药方子。”、“党的政策好，还得自己搞。”、“自立更生不等不靠，勤劳致富脱贫摘帽。”
小寨村村委会所在地是一个山坳，从山坳沿着马蹄形的水泥路一直往上走，走上大概十分钟不到的路程就到了——一栋两层高的红砖楼房，房前种了四棵白杨，房子左侧贴着特别大的蓝底白字：“金贵银贵平安最贵，千好万好和谐最好。”
早上我来得太早，三姐妹还没起床。爸爸彭佰祥跟我讲他们这里以前叫水田，两年前才和山坳下的小寨村合并，现在统一都叫小寨村。早些时候——应该是解放以前了——这里匪患横行，有个叫“棒老二”的大土匪为祸乡里，所以很多人家为了躲避祸害，就在山下的澎溪河河峡上找险地造住处。几十百把口人都住在天险里，外面丝毫不露痕迹——即使被发现了也没关系，因为地势险峻，所以完全可以做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毕竟匪患没长性，只能流窜作业，打不了攻坚战。
十点多钟，雾气不但没有散去的意思，反而越来越浓厚，远处的山形绰约缥缈如同仙境一般——突然有人大声叫我上楼——三姐妹起床了。
妈妈和爸爸是头上天
大声叫我的是妈妈姜廷兰，她已经烧好一锅热水准备给三姐妹洗漱。
头一天三姐妹有两场直播，一场是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另一场是从下午六点到晚上九点。每次虽说都是整点对整点，但基本上都不可能说下播就下播。有时候网友太热情了，三姐妹会推迟一个多小时才能下播。下播之后要整理订单、处理售后，回答一些网友的留言和提问，接热心朋友的语音和视频……等忙完这一切，差不多都快到凌晨了，所以三姐妹一般都要睡到上午十点过。
对于三个女儿，妈妈姜廷兰总觉得心有愧意。整整十六年，她的绝大多数时间都不能安心陪在女儿们身边照料她们，每个月她只能回来一次给三个女儿做一顿好吃的，给她们洗澡、梳头，抱抱她们。其余的时间她都得去带别人家的孩子——她在云阳做住家保姆，直到一个多月前她才算彻底辞掉工作完完整整地回到了这个家。
“那叔叔干嘛？”
“他？他干不了活。”姜廷兰说。
2002年正月十五，爸爸彭佰祥跟一个隔壁村的“能人”外出拆旧挣快钱，工期两天，工钱每天15元人民币，还包三顿饭顿顿有肉，外加一包一块多的银象烟。这在当时当地可以说是顶拢天了的好待遇。彭佰祥本来是乡间里有口皆碑的理发师傅，但他那会考虑过年期间不会有人上门理发，所以他可以出门找点“外快”，好补贴家用。头一天的活路干得很顺利，第二天下午，他和“能人”一起站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拉一堵老墙，结果墙倒的时候房间也塌了，两个人同时从三楼掉到一楼。
一次开颅手术，一次腹腔手术，彭佰祥在鬼门关前侥幸捡回一条命。从那之后，他就再也干不了重活累活，走路也走不远，走远了脑子就恍惚。从02年恢复后到现在，彭佰祥能做的事情就是给女儿们洗头，做饭、打扫卫生、饲养家畜，再有就是干他的老本行——给乡亲们理发。
“剪一个头多少钱？”
“四块钱。有些人会多给一两块，像村里的汪主任，每次都给我六块钱。”彭佰祥说。
在乡下，干不了重体力活就等于干不了活，所以姜廷兰才会常年在外打工赚钱，女主外男主内，勉勉强强支撑起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庭。
每天的两场直播
三姐妹中间大姐彭燕身形最小，体重只有25斤，身高70厘米。三姐彭江丹体重45斤，身高80厘米。二姐彭江秋体重50斤，身高也是80厘米。她们得的都是成骨不全症，又叫原发性骨脆症、骨膜发育不良，俗称“瓷娃娃”。得这种病的人骨质脆弱，非常容易发生骨折，稍稍的磕绊、碰撞，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是非常罕见的遗传性骨骼疾病，发病率约为十万分之三。
大姐向我展示过她的整个右手手臂，皮肉完整，但内里不知道是骨头还是筋腱在支撑——她可以把整个手臂拧成麻花状。
但她们身上穿不了太多御寒的衣服，衣服穿多了会因为拉扯导致骨折；也盖不了厚被子，厚被子太沉也会导致骨折，家里没装空调，冬天她们只能依靠小太阳过冬。然后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最好不要做梦不要翻身，一翻身，也许就要痛上几个月……
直播之前，三姐妹按惯例相互收拾头发，整理床铺——因为这就是她们的工作平台。老三爱美，会化个淡妆，时间富裕的话她会把两鬓的头发编成小辫。
二姐说小时候爸爸彭佰祥为了方便照顾她们，曾经用推子把她们三个的头发剃得精光，还说她们是三个小和尚。现在她们自己能挣钱了，所以一有时间就会买些漂亮的东西来收拾打扮。
直播的时候，有几个问题总是会被好奇进来看她们的观众反复问起：你们得的什么病？你们是哪里人？你们多大？你们谁是谁？三姐妹会不厌其烦的回答。在这些问题的间隙，才是她们和粉丝交流、唱歌和推销产品的时间。
“我们卖的东西是我们重庆这边的特产，都是我们精心挑选过的，都是正宗的。”大姐彭燕对直播间的观众们说。
目前她们卖的东西有三种：桥头老火锅底料、陈昌银麻花，还有王大汉桃片糕。的的确确是当地的热销特产。
“你们看这个火锅底料，500克的，是不是很有分量，像不像一块金砖？看清楚哈，是桥头老火锅底料，有个‘老’字哟。现在冬天来了，自己在屋头一家人煮火锅吃，热热闹闹的是不是安逸得很，日子过得那才叫红火哟。”
“哎呀这个麻花好好吃，又脆又香，口味又多，有原味的，有蜂蜜味的，有五香味的，有椒盐味的，还有麻辣味的。在磁器口要排长队才买得到，在我们这你可以直接买哟。”
“桃片好软好甜哟，我们这个桃片又薄又好看，你们看这里面的芝麻，果仁，还有果脯，是不是和别的桃片不一样，红红绿绿是是不是特别漂亮？家里有老人，有小孩的，买这个再合适不过了。”
我去的头一天，三姐妹像这样直播两次，费尽口舌吆喝六七个小时，有七个人下单。
知心朋友和四妹妹
从用“梅香尽寒去”这个名字在快手开播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个月，三姐妹的直播间吸引了35万多的粉丝关注。有一些粉丝看她们的直播节目久了，会发自肺腑的喜欢她们，拿她们当知心姐妹，甚至觉得她们就像亲人一样。这其中有特别重感情的人，会要了她们的支付宝或者微信账号给她们直接转账发红包，要不就留了她们的地址给她们寄各种各样的东西。
有一次一个山东临沂的朋友一次性给她们转了一万八千块钱过来，说明了就是要直接给她们。三姐妹发现之后立马就转了回去，结果对方还非常生气，哄了好久才哄好。
三姐妹有个共同的意识：做生意归做生意，但是不能白拿白占。她们不但要做自立自强的事业，也希望能在受到广泛关注的同时获得真正的尊重。
因此她们专门给自己立了规矩：一是不收红包；二是不要别人的东西；三是不主动加人，四是不讲价。
有时候有些朋友因为她们的这个规矩下不来台，就在直播间里跟她们怄气说不喜欢三姐妹中的谁，还会讲出一大堆理由。这个时候另外两个就会笑哈哈的说：“她才不要你喜欢呢，喜欢她的人排队都排到山下面了。”
也有人在直播间里夸她们漂亮，说她们长得白。她们回答说出门少，不怎么晒太阳，所以就白了，这话一点不假。
家住白龙乡场街上的小妹妹汪可馨大概是三姐妹最小也离得最近的粉丝，刚刚上四年级。暑假的时候，可馨看见三个小姐姐心生感动，于是顶着烈日徒步走了将近10公里来看望她们。
这次可馨也在，她在田野里发现了幸运草，她把幸运草采回来戴在了三姐妹头上。
因为可馨的出现，粉丝们会问：“这个小女孩是谁？是四妹妹吗？”
原来很多粉丝都知道彭家还有个老四。老四是健全人，在重庆上大学。她的出现似乎是命运之神终于和彭家和解的一个信号。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懂事的四妹妹就开始学着照顾三个姐姐，梳头、端饭、洗衣服洗澡，什么事都干——除了读书做作业的时候。她觉得这些事都是她分内的事，她多干一些，爸妈就能少干一些少辛苦一些。三个姐姐也很呵护她，很多事都会为她考虑到，比如不会在直播的时候说四妹妹的姓名和学校；有媒体采访报导，她们也要求不要透露四妹妹的隐私。
过去、现在和未来
和从小上学的四妹妹不同，大多数时间只能在床上活动的三姐妹没有上过一天学。在2014年之前，她们识字、获取知识都是通过看电视，看有字幕的节目。一个字一个字对着认，相互鼓励相互纠正，每认识一个字、每说明白一个句子都特别认真、也特别有成就感。
2014年，过来探望她们的堂弟给了她们一个智能手机。现在回想起来，那可真是像有一道七彩光照进了她们的生活。
网络，是一个学习知识和了解资讯的海洋，而智能手机，是她们能远渡重洋的一叶轻舟。在网络上，三姐妹学会了怎么样和陌生人聊天，怎么样做任务赚钱，还学会了录视频发语音。
2018年夏，三姐妹通过网络联络上了央视的《向幸福出发》和天津卫视的《幸福来敲门》两个栏目组，于是破天荒的出远门去北方连续录制了两场节目，回家之后又有当地的电视台和媒体来追踪报导，顿时成了四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红人”。
上过电视也仅仅是上过电视，生活并没有因此发生什么大的变化。热闹过后，一家人会很冷静的坐下来讨论未来：三姐妹想开一家实体店——爸妈年纪大了，不能让他们一直操劳，要想办法让他们安度晚年；妈妈姜廷兰想在云阳县县城申请一套廉租房，这样她就能一边照顾家人一边打包快递，不用再担心发货会因为乡间交通问题而被延迟；爸爸彭佰祥想在照顾家人的间隙能有更多的理发生意，好给家里增加收入。
庄子在《大宗师》里说：天有天的作为，人有人的作为。知道天的作为顺应天生自然不强拧，知道人的作为之所以能作为的可能并善于运用，这样的人即使有患难也能幸运地过渡。彭家三姐妹可以说是天生就不幸，但她们的父母和她们自己都没有轻言放弃，而是顺乎时运一步一步地努力生存，患难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就像锤炼生命硬度的试金石了吧？
在离开小寨村之前，我特意登上了彭家的天顶。上楼要经过厨房，厨房烧的是柴草，收拾得却十分干净。通往天顶的楼梯口拐角处有一只养蜂桶，蜂桶上小孔有蜜蜂嗡嗡的来回。站在天顶望出去，雾气都已经散了，远处的云色泛蓝、泛青，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近处的两个山头像滋养生命的奶子一样耸立着，山路蜿蜒草木间，肉眼难以望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