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笔记：槐树苗圃里的春日正午

梁东方

滹沱河经过黄壁庄水库以后，下游进入彻底断流状态。河滩里的沙子也拉得差不多了，好在是已经在相当程度上阻止了倒垃圾。从沿着北岸新修的滹沱河旅游公路上下来，走到河边，河道里干涸的气息与对面小壁林场在早春时节没有发芽的洋槐林黑枝枯干的样子，都让人觉着有满目疮痍之感。断流给下游造成的损害，怎么说都不为过；这一点点观感上的干燥与风尘，仅仅是表面。

然而在旅游公路北侧，距离滹沱河河道不远的地方，就是一片可以称为浩瀚的槐树林，国槐苗圃。

走进这片巨大的槐树林，气息就一变而为安静与宜人了。林子里显然是浇灌过了，湿润的地面上青青的小草已经纷纷露出头来，远远地看上去，有一片蒙蒙的绿意了。

虽然国槐和洋槐一样，也还没有什么动静，没有萌芽，没有长叶，可你要在林子里走一走，又能分明感受到春天的意思，这春天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能直接看到的就只有树影横斜：在正午的阳光下，槐树的影子整齐地按照统一的角度投射到了地面上。但是每一棵树和每一棵树都不一样，即使栽种得横平竖直，枝杈伸展的方向却呈现着一种完全自由的状态；于是投到地面上的影子也就在大致有一个方向的前提下，像是某种神秘的书法一样到处伸展。

因为有到处伸展的树影，树影之间被阳光偶然照亮的部分就显得格外明亮；不仅明亮还明媚，与树枝上被阳光直接照到的部位一样亮、一样媚。这，大约就是树林中春意的来源。光亮和明媚都是生机，都是从沉沉的冬日里苏醒过来，并且有了笑意的光彩。

我在一处垄沟边的水泥台子上坐下，慢慢地看，看到底春意从何而来的时候，看到风吹动了高高的树冠，眼前的树影就摇晃了起来。这种树冠的晃动有点夸张，地面上的影子却没有什么摇摆幅度，像是要逗一个小小孩笑；我作为一个大人却也笑了，却不像小小孩笑得那么激烈，而是笑得平静，笑得从容。

这是我们在春天里应该有的笑；在槐树林中这种安静气氛里，树枝的摇晃就具有让人发出春天的笑的神奇作用。

风在树冠上，林下无风。

林下这个词多少是有点神奇的，没有树林的地方就是一片荒漠一样的燥热和干涸，有树林的地方就是这样湿润而颐和。只因为有树，有密集的树；不必有别的什么风景吧，只要有这样的林子就好。当然，能生活在林子里那就更好，一定会好到生活的每一秒钟都要笑。

林下，湿润的地面上没有扬尘，空气一尘不染，每一棵小草都纤毫可见，每一棵或粗或细的青皮槐树的花纹与颜色都既相似又完全不同；这样过分逼真的清晰度在以前的印象中只有摄影作品或者美术作品中刻意的特写里才有，现在触目可及，每一个视野无不如此，以至让人惊异之余又不真实的怀疑。

在这样透明的清晰里，一团小飞虫正在空中练习它们平生第一次的舞蹈，阳光逐一将它们亮亮的身姿画了出来，成了空中一团亮亮的光团。最奇妙的是，这团光居然自动选择密集的树影之间的缝隙，只因为那样的地方更温暖，更可以把它们照亮。

你盯着它们看，就会发现，在背景中，所有的槐树树枝都在发光，没有叶的遮挡，阳光可以像是筛子一样漏下来，均匀地漏到每一根树枝上。

喜鹊在这样的光影里展翅翱翔，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树枝上落到地面上，在地面上走过林间小路，然后又飞到另一棵树上。它们技术娴熟，绝无翅膀碰到树枝的可能。它们飞行的轨迹完全凭着自己一时兴起，异性和虫子大约是不变的主题，而有意思的是，它们的飞翔不仅不让林间躁乱，还给林子里更增添了安静的意味。

这就是可以想象的，在林间住的话，会在一切日常生活之上都平添上一层格外的沉静。我虽然很向往那样的体验，但是今天，三月十四号，我在这林子里度过的这一段正午时光，已经让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我在林间静坐，我在林间闲步，我在林间喝水，我在林间吃饭，我离开林子的时候，还一再回头，看了又看……

在从来谈不到完美的生活里，总是能有这样堪称完美的景象，不期然地出现在你的漫游里，不管它是一幅画面，还是一种气氛；它们由此就会镶嵌到你的人生里，会成为你重现的追求，会成为你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豁然再见时的老友相逢般的兴奋。

这是我的一点点也许完全不足为外人道的经验。